书城现实土地祸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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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土地福祸记(4)

刘仁森走上台前,坐到讲台后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叠材料纸,翻开第一页后,端起早就为他准备好的茶 杯,斯斯文文地呷上一口。从杯子冒出来的热气将他的眼镜片蒙住了,他又取下眼镜用一块小方布小心翼翼地 擦了又擦。刘仁森擦好眼镜戴上,又正了正,然后看着讲稿讲了起来:“农民同志们,大家静一静。今天我们 召开桂花坪、筲箕坪、燕窝阆、蚌壳岭四个自然村的群众大会,主要内容是建立桂花坪农业合作社。建立农业 合作社是党中央的号召,毛主席亲自抓这项工作。在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过渡时期内,中国共产党的总路 线是,在基本上完成国家的工业化同时,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要基本上完成社会主义的改造。建 立农业合作社,是农业从资本主义道路走向社会主义道路的必经之路。农业合作社自1951年出现以来,在全国 迅猛发展,全国已发展到六十多万个。这还只是半社会主义的初级农业合作社,东北许多地方还建成了完全社 会主义的高级农业合作社。农业合作社在我们县,从上年试办时的8个,一下子增加到985个,入社农户36100 户,占全县总农户的百分之七十一。我们白沙乡是山区,放在第三批,我们也已成立了15个农业合作社。你们 桂花坪农业合作社是我们乡的第16个。现在是形势逼人呀!下面我讲一讲建立农业合作的意义和作法。先阐述 一下建立农业合作社的伟大意义,共有十点……”刘仁森在讲伟大意义时讲得高深莫测,几个主义就把农民们 弄糊涂了。后面又讲了建立桂花坪农业合作社的具体做法。“一是建社的规模:桂花坪、筲箕坪、燕窝阆、蚌 壳岭四个自然村合建一个合作社,名字就叫桂花坪农业合作社;二是农业合作社的基本原则:贯彻自愿、互利 、民主的原则,从小农经济的现状出发,在保护私有财产的基础上,引导农民走合作化的道路。基本做法是土 地入社,所有权归私有,统一经营。根据农户入社土地数量,评定产量折股参加分红。耕牛及大型农具折价充 作股份基金,并按入社土地股数分摊相抵计算,多退少补。社员所摊股份基金按户入账,退社时可以抽回。”

刘仁森讲到这里会场上顿时煮成了一锅粥。村民们议论纷纷,各打各的算盘。刘仁森讲完后,王甫仁支书安排 工作。他说:“桂花坪农业合作社筹办工作由王有富同志负责,下面成立了三个小组:报名登记组、民主选举 组、财产核股组。散会后三个组开始工作。入社报名工作三天内完成,报名入社农户要求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报名结束后立即举行社员选举大会。”王再仁讲完后,王有富大声说:“散会后大家到台前来报名。党员、 团员、贫农、老中农中的下中农和新中农中的下中农,要带头报名入社。”

王有富宣布散会后,主席台后面的墙上立即贴上报名处的红纸标牌。会场下面一下子乱起来了,有的走到报名 处开始报名,金枝也去了。凡是报名入社的每人发一朵大红花,给你别在胸前,像当年上朝鲜战场的志愿兵。 有的离开了会场,三步一回头望着报名处。更多的是站在操场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犹豫不决。土地抱着谷 穗对凤仙说:“回去吧,看看再说。”

第三天,友智通知凡是没有报名入社的农户户主都到小学开学习班。友智通知土地时,土地问他开什么学习班 。友智说他也不知道。蚌壳岭没有入社的还有6户,油嘴老五、徐纯才徐纯才也没入社。一路上油嘴老五牢骚 满腹说:“政策不是自愿吗?还办什么学习班!再学习我也不入。我家五弟兄没分家时总搞不好,分开后都搞 好了。这叫‘分开家,各人扒’。几十户扎一堆,咋弄?”

然而,事情并不像领导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四个自然村,六十户,还有21户没有入社。21户户主都在鹤皋学校 楼下集中。校门口有民兵持抢守着。户主们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干脆依墙坐在地上。先听王有富给大家 念中央文件和县委文件,接着王甫仁讲话。他说:“同志们:建立农业合作社,毛主席有指示,****中央有文 件,县委有号召,前天刘书记已经讲了几箩筐,我没什么讲的了。不入社是思想觉悟不高的表现,这就要学习 ,要提高,思想觉悟一提高你就要入社。所以请大家来主要是学习毛主席的指示,学习中央精神,提高思想觉 悟。什么时候思想觉悟提高了,报名入社了,你就可以走了。不然一个也别想走。”说完王甫仁和王有富走了 。

王甫仁和王有富一走,人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了。“这不是在逼我们吗?”“看来不入社不行了。”“我就不 入,看王有富能把我咋样?”守在校门口的民兵连长吴忠礼警告说;“不许说话。”人们望了他一眼,见那张 长脸吊得像紫茄,也就闭了嘴。土地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台上。先想入社还是不入社的事,总觉得合作社这搞法 有些不对劲,可上面又一级一级要这么搞,不入怕是不行。可这么硬逼着大家入社,让人心里不服气。他想横 了,熬到最后看你能把我咋样?心这么一横,就什么也不想了。

学生伢放学了,泥蛋过来对土地说:“爹,我给你带饭来。”

土地说:“等会我回去吃。”

泥蛋说:“老师说了,不入社的人不让回去吃饭,让我们给家长带饭。你就入了吧! ”

土地说:“小孩子不懂,你快赶伴回去吃饭。”说完就把他推走了。

油嘴老五这时又叫走来了,说:“日头当中了,还不让我们回去吃饭。想叫咱一个个做饿死鬼不成?”

民兵连长厉声说:“一天不想通一天不准回去,两天不想通两天不准回去,啥时想通了啥时回去。你想冇想通 ?”

油嘴老五说:“通不通,一分钟。你这么说我想通了,想通了啊!我去报名入社啊!想吃饭的赶快报名回家啊 !”不一会儿又有三个人起身报名去了。

日头从天井爬到东墙脚下了,孩子们陆续来上学了,泥蛋给土地带来了中饭。泥蛋对他说:“妈(鄂南称祖母 为妈)和娘都叫你报名入社。”

土地没好气地说:“读你的书去!”

泥蛋悻悻地走了。

下午又有七八户报名入社了。日头在东面墙上消失的时候,徐纯才终于耐不住了,报名走了。走时还看了土地 一眼,意思是说报名入社算了。土地没理睬他。放晚学的时候学校只剩下五户户主了。泥蛋又来到土地身边要 他入社。土地板着面孔大声吼了一句:“滚!老子不入。”泥蛋吓跑了。

撑灯时分,凤仙来了,谷穗伴着她一起来的。凤仙一来就对土地说:“他爹,咱报名回去。咱捱不过他们的。 ”

土地犟着说:“我坚决不入。”

凤仙满以为土地能被她劝住,和她娘俩一起回去的,饭和被子都没给他带来。凤仙对土地说:“他爹,你就入 了社吧,大家都入了,你这是何苦呢?”

土地说:“不入就是不入。”

凤仙也生气了,说:“你不入我入!”说完竟直朝报名的房间走去。

土地恼了,吼道:“你敢入,我打断你的腿!”边说边捡起身边的一块断砖头砸过去。那断砖头竟砸中了她的 脚后跟,她“哎呦喂”痛叫一声蹲下去了,脚后跟就流出了殷红的血。

谷穗跑过去喊“娘!娘!”然后用小手去给凤仙擦血,擦得满手腥红的。

土地没跑过去,依然犟着吼道:“你要入社,我砸死你!”

几个没入社的男人也拢过去看了看,凤仙脚后跟被砸破了一块皮,还好没伤着骨头。凤仙把自已破内衣撕一溜 下来把脚包扎了一下。大家扶起凤仙叫她回去,可凤仙不肯回去,在谷穗的搀扶下一拐一拐地走到土地面前, 嗔怪道:“你把我砸死算了。”然后蹲下来一抽一抽的“嘤嘤”地哭。谷穗偎在凤仙怀里问她:“娘,疼吗? ”

凤仙说:“乖,娘不疼。”

谷穗说:“娘,我长大疼你,买好东西给你吃。爹坏,我不疼他,不给他吃。”说着说着谷穗就倒在凤仙怀里 睡着了。

夜渐渐深了,剩下的5户户主经不住煎熬,又陆续报名走了4个,只剩下土地一家三人坐在寒冷的学校堂屋的地 上。土地感到又冷又饿。这时吴忠礼过来了,递给他一根纸烟,劝他说:“土地,我知道你是条汉子,可成立 合作社是上级要求的,你是躲不过的,你还是入了算了。以后若能退社你再退还不行吗?”

土地抽着纸烟没搭理他。

正在这时,一只马灯从校门口摇摇晃晃地亮了进来,土地的娘仄仄歪歪地进来了,颤微微地唤着:“土地,你 在哪?凤仙、谷穗你们在哪?”

土地听见了,心头颤抖起来了,忙说:“娘,我在这里。”

土地的娘在金枝和泥蛋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说:“土地,我的儿啊!人家都入了,你咋就不入?还 把凤仙给打了。古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咋这苕啊?为这事打自己女人不值啊!这社咱入,大家咋样咱咋样 。”

金枝也说:“土地哥,报名入社算了。”

吴忠礼见机行事,忙说:“还是大娘明白,你要入我给您报名了。”

娘忙不迭地说:“报名!你把土地的名字写上。”

吴忠礼说:“好。我也可以回去睡觉了。”

土地无话可说了。吴忠礼把他的名字写上了花名册后,说你们可以走了。一家人这才搀扶着走出校门,淹没在 黑夜之中。

桂花坪合作社在一片鞭炮锣鼓声中宣布成立了,王有富被白沙乡党委作为唯一候选人推出来参加选举,正式被 选为社长。没过三个月,上面来了精神说是初级社要升(升级)扩(扩大)为高级社,桂花坪合作社与白泉、 刘家桥合作社合并为刘家桥高级合作社,桂花坪成了生产队,蚌壳岭成了生产组。所有的田、地、山林都成为 国有的,同时宣布原发的土地所有权证全都作废。高级社实行统一核算,按劳分配原则。社以下建立队、组, 社对队实行“三包”(包工、包产、包费用),队对组实行五定(任务、质量、时间、报酬、奖励),只包工 ,不包产。组对社员采取评工记分法,按劳动工分参加分配。到年底分配的时侯,土地掐着指头算了一下,家 里的粮食和收入比往年减少了三成。幸亏是秋后才搞合作社,要是上年搞,怕是要亏一半还不止。成立刘家桥 高级合作社后,王有富又在高级合作社里当了社长。

蚌壳岭村口的古桂花树上的一根碗口大的树桠上挂上了一截铁轨当钟敲。每天吃过早饭,友智往古桂花树下一 站,用一根短铁棍在上面敲打起来了,“咚—咚—咚—”,那声音宏亮悦耳,在大山之间回荡。

社员们听到钟声,三三两两来到古桂花树前的晒场上集中,听从友智派工。要等个把时辰,社员们才能到齐。 干起活来大家窝在一块,懒懒散散的磨洋工。“人糊弄地,地糊弄人” 。这一年粮食大减产,家家户户减少 了收入。到了第二年春,蚌壳岭二十二户人家就有十三户闹起了春荒。土地朝思暮想,若这样干下去,生我养 我的土地怎能长出好庄稼啊!退社的念头便在他脑海里游丝一般荡过来荡过去,然后就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 他把退社的事与娘和凤仙说了。她们坚决反对。桃玉对他说:“你活得不耐烦了,没事找事,人家咋过咱咋过 。能吃饱肚子就行,图个清闲自在。”

凤仙则说:“王支书不是说了,搞集体就是走社会主义道路,搞个体单干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你要退社搞单 干,就不怕人家说你搞资本主义。”

土地不服气地说:“这大伙干活磨洋工,活干不出来,你瞧那麦地荒成啥样了,又不施肥。‘种地不使粪,尽 是瞎胡混’,都像这样做农,到年底一个个都要喝西北风了。”

凤仙说:“喝不喝西北风,你管得了吗?”

土地说:“咱家5口人5张嘴,也要吃喝呀!”

凤仙说:“人家能过咱也能过。”

土地说:“不行,我要去找有富,当初成立合作社时,他和刘仁森书记都说过,入社自由,退社也自由的。”

凤仙说:“你忘了,咱是咋入社的?咱是被逼着入社的。”

土地说:“共产党说话不能不算话,我非得去试试看不可。”

凤仙说:“你千万别动火,不让退社就算了。”

娘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说:“这田地分到手没种三年,咋就这么整了呢?‘吃不饱,饿不死’,这让人还 有啥奔头?”

王有富当上高级合作社社长后在家的时间更少了。他这个社长还只是个不脱产的社长,他的工分按最高劳力靠 ,还按百分之十上浮。他虽不脱产,也没在生产队出过一天工,白天也很少在家。

三月初一,土地吃过晚饭找到王有富家里去了。兰花将刚剁好的猪草撮进大锅里,王有富坐在靠旮旯的灶门前 给灶堂添茅柴团(用包茅卷成的柴团)煮猪食。

土地进门就说:“你们正忙呢!”

兰花见是我忙说:“是土地呀,吃了没有”

土地说:“吃过了。”

兰花说:“快坐。”

土地说:“我找王社长有话要说。”

兰花说:“啥王社长,自家人就唤有富。”

王有贵接话了问:“你坐,有啥事吧?”

土地说:“我想退社。”

王有贵吃了一惊,问:“你说什么?”

土地又说一遍:“我要退社。”

王有富说:“我说你脑壳是不是有毛病?现在要动员没入社的人都要入社,你倒要退社。这个我做不了主。你 要退社,找公社刘书记去。”

土地问:“去年入社时,你和刘书记不都说过退社自由的吗?”

王有富说:“这话我说过,上面是这么说的。可现在形势变了。我劝你算了,别当退社的典型。”

土地说:“你们当干部的说话不能赖鄙!这农业合作社我弄不来,大家伙窝在一起干不出活来,把人都带懒了 。像这么搞到年底还有啥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