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韩非子全鉴
14668000000050

第50章 六反(2)

【原典】

今家人之治产也,相忍以饥寒,相强以劳苦,虽犯军旅之难,饥馑之患①,温衣美食者,必是家也;相怜以衣食,相惠以佚乐,天饥岁荒,嫁妻卖子者,必是家也。故法之为道,前苦而长利;仁之为道,偷乐而后穷。圣人权其轻重,出其大利,故用法之相忍,而弃仁人之相怜也。学者之言皆曰“轻刑”,此乱亡之术也。凡赏罚之必者,劝禁也。赏厚,则所欲之得也疾;罚重,则所恶之禁也急。夫欲利者必恶害,害者,利之反也。反于所欲,焉得无恶?欲治者必恶乱,乱者,治之反也。是故欲治甚者,其赏必厚矣;其恶乱甚者,其罚必重矣。今取于轻刑者,其恶乱不甚也,其欲治又不甚也。此非特无术也,又乃无行。是故决贤、不肖、愚、知之策,在赏罚之轻重。且夫重刑者,非为罪人也。明主之法,揆也。治贼,非治所治也;治所治也者,是治死人也。刑盗,非治所刑也;治所刑也者,是治胥靡也②。故曰: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内之邪,此所以为治也。重罚者,盗贼也;而悼惧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于重刑!若夫厚赏者,非独赏功也,又劝一国。受赏者甘利,未赏者慕业,是报一人之功而劝境内之众也,欲治者何疑于厚赏!今不知治者皆曰:“重刑伤民,轻刑可以止奸,何必于重哉?”此不察于治者也。夫以重止者,未必以轻止也;以轻止者,必以重止矣。是以上设重刑者而奸尽止,奸尽止,则此奚伤于民也?所谓重刑者,奸之所利者细,而上之所加焉者大也。民不以小利加大罪,故奸必止者也。所谓轻刑者,奸之所利者大,上之所加焉者小也。民慕其利而傲其罪,故奸不止也。故先圣有谚曰:“不踬于山③,而踬于垤④。”山者大,故人顺之;垤微小,故人易之也。今轻刑罚,民必易之。犯而不诛,是驱国而弃之也;犯而诛之,是为民设陷也。是故轻罪也,民之垤也。是以轻罪之为民道也,非乱国也,则设民陷也,此则可谓伤民矣!

【注释】

①饥馑:荒年。②胥靡:犯轻罪被罚苦役的人。③踬:绊倒。④垤:小土堆。

【译文】

现在普通人家治理产业,用忍受饥寒来相互勉励,用吃苦耐劳来相互督促,即使遭到战争的祸患、荒年的灾难,仍然能吃饱穿暖的,一定是这种人家;如果家长用丰衣足食来怜爱家庭成员,用安逸享乐来相互照顾,一旦遇上自然灾害所造成的饥荒,卖掉妻子和子女的,一定是这种人家。所以把法令作为治国原则,虽在开始时艰苦,但能够获得长远的利益;把仁爱作为治国原则,虽有一时的快乐,但后来却会陷入困窘的境地。圣人权衡法令和仁爱的轻重,从长远的最大利益出发,所以用法令来相互强制,而抛弃仁人的相互怜爱。学者的话都说要减轻刑罚,这是一种导致国家动乱灭亡的做法。大凡赏罚坚决,是为了鼓励立功和禁止犯罪。奖赏丰厚了,想要的东西就会迅速得到;惩罚严厉了,厌恶的东西就能很快禁止。想要获取利益的人就必然厌恶灾难。祸害是和利益相反的东西。既然祸害与自己希望获取的利益相反,怎能不令人厌恶呢?希望国家安定的君主必然会厌恶国家动乱,动乱是安定的反面。因此那些特别希望国家安定的君主,赏赐一定优厚;那些特别厌恶国家动乱的君主,刑罚一定很严厉。那些采取减轻刑罚这一措施的君主,不太厌恶动乱,也不太想治理好国家。这样的君主不仅不懂得治国之道,而且也没有合乎法治的德行。因此判断一个君主贤明与不贤明、愚钝与聪明的方法,就在于他执行赏罚的轻重。况且严厉的刑罚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惩治这个罪犯本人;英明君主的法度,是供人度量行为的准则。惩治大盗,不只是惩治大盗本人;如果仅仅是为了惩办这个大盗本人,那不过是惩治了一个死囚。对小偷用刑,并不只是为了惩治小偷本人;如果只是惩治小偷本人,那就是在惩办即将服苦役的囚犯了。所以说:严惩一个坏人的罪行来禁止境内的奸邪,这才是惩罚邪恶之人的目的。受到严惩的是盗贼,因而害怕犯罪的是良民。希望国家安定的君主怎么能够怀疑严刑的作用呢?至于优厚的赏赐,其目的也并不仅仅是为了奖赏那个建立功劳的人,还可以勉励全国民众。获得奖赏的人因为得到利益而感到快乐,未得赏赐的羡慕受赏者的功业。这是酬劳一个人的功业而勉励了国内民众。希望国家安定的君主又怎么能够怀疑丰厚奖赏的作用呢?现在不懂治国的人都说:“严刑会伤害民众,如果轻刑已能制止那些坏人坏事了,何苦定要实行严刑呢?”这是不懂得治国之道的观点。用严刑能制止的,用轻刑未必能制止;用轻刑能制止的,用严刑一定能制止。因此君主设立了严刑的,那些坏人坏事全能得到制止;那些坏人坏事全能得到制止,对于百姓又有什么伤害呢?所谓严刑,是要使奸人得到的利益小,而君主加到他们头上的罪名却很大。人们不想因小利而蒙受大罪,因此那些坏人坏事就一定会被禁止。所谓轻刑,是要使奸人得到的利益大,而君主加到他们头上的罪名却很小。百姓羡慕那些大的利益而忽略了很轻的惩罚,因此那些坏人坏事制止不了。所以先圣有句谚语说:“人不会被高山绊倒,却会被小土堆绊倒。”山大,所以人们会小心遵循;土堆小,所以人们粗心大意。现在如果刑罚很轻,民众一定忽视它。百姓违反了法律而不被惩处,等于驱使国人犯罪而抛弃他们;等到百姓违反法律之后再去惩处他们,等于给民众设置了陷阱。因此,轻刑正如会使民众不经意而摔跤的小土堆。由此可见,把轻刑作为治理百姓的原则,不是导致国家混乱,就是为民众设置陷阱,这才是伤害了百姓啊!

【原典】

今学者皆道书策之颂语①,不察当世之实事,曰:“上不爱民,赋敛常重②,则用不足而下恐上,故天下大乱。”此以为足其财用以加爱焉,虽轻刑罚,可以治也。此言不然矣。凡人之取重罚,固已足之之后也;虽财用足而后厚爱之,然而轻刑,犹之乱也。夫当家之爱子,财货足用,货财足用则轻刑,轻用则侈泰。亲爱之则不忍,不忍则骄恣。侈泰则家贫,骄恣则行暴。此虽财用足而爱厚,轻利之患也。凡人之生也,财用足则隳于用力,上懦则肆于为非。财用足而力作者,神农也③;上治懦而行修者,曾、史也,夫民之不及神农、曾、史亦明矣。老聃有言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④夫以殆辱之故而不求于足之外者,老聃也。今以为足民而可以治,是以民为皆如老聃也。故桀贵在天子而不足于尊,富有四海之内而不足于宝。君人者虽足民,不能足使为君天子,而桀未必以为天子为足也,则虽足民,何可以为治也?故明主之治国也,适其时事以致财物,论其税赋以均贫富,厚其爵禄以尽贤能,重其刑罚以禁奸邪,使民以力得富,以事致贵,以过受罪,以功致赏,而不念慈惠之赐,此帝王之政也。

【注释】

①策:通“册”,古时用来写字的竹简。②赋敛:征收赋税。③神农:相传为发明农耕的人。④引文见《老子·四十四章》。

【译文】

现在的学者都称引典籍中歌功颂德的话,而不了解现代社会的实际情况,说什么:“君主不爱民众,赋税总是很重,那么百姓就会因为衣食不足而怨恨自己的君主,所以导致天下大乱。”这是认为使百姓财物富足并施加仁受,那么即使使用轻刑,也能够保证国家的安定。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大凡受到严惩的人,本来就是在财物富足后才犯罪的;虽然在民众资财富足以后再去深深地爱他们,但是若只使用轻刑,还是会走向混乱的。母亲溺爱子女,让他们拥有足够的财富,拥有足够的财富之后,就会轻易挥霍它们;一旦去轻易挥霍它们,就会变得奢侈无度。溺爱子女,就不能坚决加以约束;不能坚决加以约束,他们就会变得骄横淫逸。奢侈无度,家境就会贫困;骄横淫逸,行为就会暴虐。这就是财物富足并加以厚爱、使用轻刑造成的祸患。大凡人的本性,在财物富足之后就会惰于努力劳作;君主软弱了,他们就会肆无忌惮地为非作歹。财物富足还努力劳作的,只有像古代神农那样的人了;君主治国的手段软弱而自己行为保持美好的,是像曾参、史鰌这样的人。民众比不上神农、曾参、史鰌这些人是很清楚的。老子有这样一句话:“懂得满足就不会遭受耻辱,知道适可而止就不会有危险。”因为担心危险和耻辱,在满足之后不再要求什么的人,只有老子。如今以为满足百姓衣食之后就能够保证国家安定,这是把民众都看作如同老子一样的人了。因此夏桀在贵为天子之后并不满足于自己的高贵,富有四海而不满足于自己的财宝。君主即使想使百姓满足,但不能使他们富足得像天子一样,更何况夏桀一类的人还不一定会把当上天子视为满足,那么纵然使民众富足,又怎么能够保证国家的安定太平呢?所以英明的君主在治理国家时,顺应时务来获得财物,研究赋税征收的多少去调节贫富差距,厚赏爵禄使人们竭尽才能,用严厉的惩罚禁止奸人为非作歹,使民众依靠出力得到富裕,凭借为国办事有功而获取尊贵地位。因犯罪受到惩罚,因立功获得奖赏,而不考虑仁慈恩惠的赏赐,这才是成就帝王大业所应采取的政治措施啊。

【原典】

人皆寐,则盲者不知;皆嘿①,则喑者不知②。觉而使之视,问而使之对,则喑盲者穷矣。不听其言也,则无术者不知;不任其身也,则不肖者不知。听其言而求其当,任其身而责其功,则无术不肖者穷矣。夫欲得力士而听其自言,虽庸人与乌获不可别也③;授之以鼎俎,则罢健效矣④。故官职者,能士之鼎俎也,任之以事而愚智分矣。故无术者得于不用,不肖者得于不任。言不用而自文以为辩,身不任者而自饰以为高。世主眩其辩、滥其高而尊贵之,是不须视而定明也,不待对而定辩也,喑盲者不得矣。明主听其言必责其用,观其行必求其功,然则虚旧之学不谈,矜诬之行不饰矣。

【注释】

①嘿:通“默”,沉默。②喑:哑巴。③乌获:战国秦武王时的大力士,据说可以力举千钧。④罢:通“疲”,疲弱。

【译文】

大家都睡着了,那么盲人就不会被人发现;大家都沉默不语,那么哑巴也不会被人察觉。睡醒后让他们看东西,提问题让他们来回答,那么哑巴、盲人就原形毕露了。不去听取他们的建议,那么即使是没有学识的人也不会被发觉;不去任用他们做事,那么即使是没有才干的人也不会被看透。听取他的言论而要求它和事实相符,任用他们做事而要求他们建立实际的功劳,那么没有本领、德才不好的人就原形毕露了。想要得到大力士,而只是听他们的自我介绍,那么即使普通人与大力士乌获也无法区别;把巨鼎大案交给他们举,那么无力之人与强健之人就一目了然。所以官职是试验人们才能的巨鼎大案,把政务交给他们处理,是愚蠢还是聪明就区别出来了。因此,没有本领的人由于君主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而得志,德才不好的人由于君主任用他们本人而得志。君主没有采纳他们的建议,他们就自吹善辩;君主没有任用他们做事,他们就自命高明。君主迷惑于他们的口才,轻易相信他的高明,从而尊重他们;这是不等到他们看东西就确定他们视力好,不等到他们说话就判定他们口才好,这样,哑巴和盲人就无从得知了。明智的君主听取他们的建议就一定要求他们拿出实际功效,观察行为一定要责求功效,这样,人们就不会再去谈论陈腐空洞的无用学说了,虚妄自大的行为就掩饰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