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韩非子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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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备内

【原典】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人臣之于其君,非有骨肉之亲也,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故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无须臾之休①,而人主怠傲处其上,此世所以有劫君弑主也。为人主而大信其子,则奸臣得乘于子以成其私,故李兑传赵王而饿主父②。为人主而大信其妻,则奸臣得乘于妻以成其私,故优施传丽姬杀申生而立奚齐③。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则其余无可信者矣。

【注释】

①觇(chān):此处指暗中察看之意。②李兑:战国时赵国人,曾任赵国司寇。主父:即赵武灵王,战国时赵国君主,公元前325~299年在位。前299年,赵武灵王将王位传给小儿子何(赵惠文王),自称主父。前295年,李兑帮助赵惠文王与赵武灵王长子章争夺君权,与公子成合谋,将赵武灵王围困在沙丘宫长达三个月,活活饿死。③优施:春秋时期晋献公跟前的一个艺人。丽姬:或作“骊姬”。春秋时期晋献公的妾。申生:春秋时期晋献公的太子。奚齐:丽姬的儿子。

【译文】

君主的祸患在于相信别人。相信别人,就受到别人控制。臣子对于君主,没有骨肉亲情,大臣仅仅是因为受到形势的约束而不得不去侍奉君主。所以做臣子的,窥探他君主的心思没有一会儿停止过,而君主却往往会懈怠傲慢地生活在朝堂之上,这就是世上出现劫持杀害君主事件的原因。做君主的如果太相信自己的儿子,奸臣就能利用他的儿子来实现自己的私利,因此李兑能够辅佐赵惠文王而把赵武灵王饿死。做君主的如果太相信自己的妻子,奸臣就能利用他的妻子来实现自己的私利,因此优施能够辅佐骊姬杀死申生而立奚齐为太子。即使是像妻子和儿子那样亲近的人都不可相信,那么其余的人也就没有一个值得相信的了。

【原典】

且万乘之主、千乘之君,后妃、夫人适子为太子者①,或有欲其君之蚤死者②。何以知其然?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语曰:“其母好者其子抱。”然则其为之反也,其母恶者其子释。丈夫年五十而好色未解也③,妇人年三十而美色衰矣。以衰美之妇人事好色之丈夫,则身见疏贱,而子疑不为后,此后妃、夫人之所以冀其君之死者也。唯母为后而子为主,则令无不行,禁无不止,男女之乐不减于先君,而擅万乘不疑,此鸩毒扼昧之所以用也。故《桃左春秋》曰:“人主之疾死者不能处半。”人主弗知,则乱多资。故曰:利君死者众,则人主危。故王良爱马④,越王勾践爱人,为战与驰。医善吮人之伤,含人之血,非骨肉之亲也,利所加也。故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买。情非憎人也,利在人之死也,故后妃、夫人太子之党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则势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故人主不可以不加心于利己死者。故日月晕围于外,其贼在内,备其所憎,祸在所爱。是故明王不举不参之事,不食非常之食;远听而近视以审内外之失,省同异之言以知朋党之分,偶参伍之验以责陈言之实⑤;执后以应前,按法以治众,众端以参观;士无幸赏,无逾行;杀必当,罪不赦,则奸邪无所容其私。

【注释】

①适:通“嫡”。正妻所生长子。②蚤:通“早”。③解:通“懈”。本指松懈、懒散,此处引申为减弱的意思。④王良:春秋末年晋国人,以善驾驭车马而闻名。⑤偶:此处指配合的意思。

【译文】

况且对于那些大国或者中等国家的君主,他们的后妃、夫人和嫡亲儿子中做太子的,也有盼着自己的父君早死的。凭什么知道他们会这样呢?妻子,与君主没有骨肉的恩情,君主宠爱她就亲近,不宠爱她就疏远。俗话说:“如果母亲长得漂亮,那么她的孩子就会受到宠爱。”那么与此相反的话,就是如果母亲长得丑陋,她的孩子就会被疏远。男子五十岁而好色之心不减弱,女子一到三十岁美色就已经衰减了。用容颜衰老的女子侍奉喜好美色的男子,自己就会被疏远鄙视,而她的儿子也就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够成为君主的继承人,这正是后妃夫人盼望君主早死的原因。只有当母亲做了太后而儿子做了君主以后,那么他们就能够做到有令必行,有禁必止,男女乐事不减于先君在时,而独掌国家大权无疑,这就是鸩酒毒死、绞缢扼杀等手段之所以被使用的原因啊。所以《桃左春秋》上说:“君主因患疾病而死的还占不到死亡君主总数的一半。”君主不懂得这个道理,奸臣作乱就有了更多的凭借。因此说:认为君主死了对自己有利的人一旦多起来,君主就危险了。因此王良喜欢马,越王勾践喜欢人,就是为了打仗和奔驰。医生善于吸吮病人的伤口,口含病人的污血,不是因为有骨肉之亲,而是因为有利益掺杂在这些行为之中。所以车匠造好车子,就希望别人富贵;棺材匠做好棺材,就希望别人能够早一点死亡。并不是车匠仁慈而棺材匠狠毒:如果别人不富贵,车子就卖不掉;如果别人不早点死亡,棺材就没人买。本意并非憎恨别人,而是利益就在别人的死亡上。因此,后妃、夫人、太子的党羽一旦结成就会希望君主早点死去,如果君主不死,自己权势就无法扩大。他们的情感并不是本来就憎恨君主,而是利益就在君主的死亡上。因此君主不能不对那些因为自己的死亡而有利可图的人多加小心。所以日月外面有白色光圈环绕,那么就预示宫内出现了想伤害君主的人;防备自己所憎恨的人,祸害却来自所亲爱的人。因此那些明智的君主不去做那些没有经过查验的事情,不吃不寻常的食物;打听远处的情况,观察身边的事情,以审察朝廷内外的失误;研究相同的和不同的言论,从而了解朋党的区分;对比各种不同的事物并加以检验,从而责求臣下陈言的可靠性;拿事后的结果来对照事先的言行,按照法令来治理民众,根据各种情况来检验观察;让士人不能获取侥幸的奖赏,没有违法行事的;诛杀的一定得当,有罪的不予赦免。那么奸邪之人就没有办法再谋取他们的私利了。

【原典】

徭役多则民苦,民苦则权势起,权势起则复除重,复除重则贵人富①。苦民以富贵人,起势以藉人臣,非天下长利也。故曰:徭役少则民安,民安则下无重权,下无重权则权势灭,权势灭则德在上矣。今夫水之胜火亦明矣,然而釜鬵间之,水煎沸竭尽其上,而火得炽盛焚其下,水失其所以胜者矣。今夫治之禁奸又明于此,然法守之臣为釜鬵之行②,则法独明于胸中,而已失其所以禁奸者矣。上古之传言,《春秋》所记,犯法为逆以成大奸者,未尝不从尊贵之臣也。然而法令之所以备,刑罚之所以诛,常于卑赋,是以其民绝望,无所告愬。大臣比周,蔽上为一,阴相善而阳相恶,以示无私,相为耳目,以候主隙,人主掩蔽,无道得闻,有主名而无实,臣专法而行之,周天子是也。偏借其权势,则上下易位矣,此言人臣之不可借权势。

【注释】

①复除:免除赋税劳役。②釜:大锅。鬵(qín):釜一类用于烹煮的器皿。

【译文】

如果统治者摊派下来的劳役太多,那么民众就会感到劳苦;民众感到劳苦,臣下势力就发展起来;臣下势力发展起来,那么免除的赋税劳役就会多了;免除徭役和赋税的人增多了,权贵就富有起来,用使民众劳苦的方式来使权贵富有,就给臣下扩张势力提供了条件,这不符合国家的长远利益。所以说,徭役少了,那么民众就会安定;民众安定,臣下就没有过大的权力;臣下没有过大的权力,他们的势力就消灭了;他们的势力消灭了,恩惠就全归君主了。如今水能胜火的道理是很明白的,然而用锅子把水和火隔开,水在上面沸腾以致烧干,而火却还能够在大锅的下面熊熊燃烧,这是因为水失去了灭火的条件。现在拿治国措施中的禁止奸邪来说,其道理比水能胜火的道理还要明白,但执法大臣起了锅子那样的阻隔作用,那么,法律只在君主心里明白,而法度已经失去了用来禁止奸邪的作用。在上古的传说中,在史书的记载里,那些违反法令大逆不道而成为大奸臣的人,从没有不属于尊贵大臣的。这样一来,刑罚所诛杀的,常常都是一些地位卑贱的百姓,因此百姓感到绝望,无处可去申诉冤屈。大臣相互勾结,串通一气蒙骗君主,他们暗地里亲密友好而表面上却假装着互相憎恶,以便表示没有私情。他们互相作为耳目,等待着钻君主的空子。君主受到他们的蒙蔽,没有办法了解他们的阴谋;有君主之名而无君主之实,大臣垄断法令而独断专行;如今的周天子就是这种情况。君主权势旁落,上下也就换了位置;这就是说君主不可以让臣下借用君主的权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