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寝居仍是灯火通明,颜琛与瑞宝一路走来,众人纷纷垂首让开一条道,神色敬畏。而寝室内红烛摇曳,纱帐飞舞,床前站了一人,看身形相貌,似乎正是那位神医。颜琛走到床畔,沉声道:“城主,阿宝带来了。”
老城主缓缓睁开双眼,面色青白,目光却清明如电。瑞宝心中惊喜,急忙向前走了几步,却被颜琛一把拽回来,极为强硬的留在身边。
瑞宝有些惊讶,却听老城主虚弱道:“琛儿……真是难为你救了我。”
“您养育我这么些年,您的命,我自然会救。”颜琛道,“而且,您现在还不能死。”
他的声音冰冷,淡漠,似乎与他对话的人不是漓江城城主,而是一个陌生人。瑞宝越发觉得不妙,却见城主虚弱地闭上双眼,缓缓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见您的第一眼。”
“……第一眼?”
“是。您杀我双亲的时候,我就藏在水缸中。”
老城主苦笑:“本城主一直以为是谁将秘密泄露给你,哪知真相竟是如此。这么些年来,你能做到不露声色,论心计,我还是输给你了。”
颜琛垂下眼帘,“我永远也比不过您。否则,一个庶子,怎会为了夺取城主之位而亲手杀死兄长,又在十三年后,杀死兄长的后人呢?此后,您又以恩人的姿态收养我,不可不谓深谋远虑。”
瑞宝一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虽然她从一进门开始,就觉得这两人之间暗流汹涌,但听到此刻,她终于明白,城主爷爷当年所做的错事到底是什么了……
颜琛见老城主不语,忽然淡淡一笑,“不过,我仍然很尊敬您。当年的因,今日的果。您,死得其所。”
老城主躺在床上一言不发,目光却渐渐温柔。这个孩子,这个几乎拥有和他兄长如出一辙的美貌的孩子,一样的倔强,桀骜,令他打心眼里喜欢,就像他少年时憧憬哥哥一样。他仍记得兄长温润的笑意,不论权利有多么腐蚀他的心,那个笑容却永远无法抹去……
他终于叹息一声,“也罢,我不会为当年事做任何辩解。但我想问你,一旦你夺了权,你会怎么做?”
颜琛道:“漓江城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也不会伤害族人,因为他们本就是我的亲属,我所做的,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老城主微微颔首,然后闭上了双眼。
其实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有蛛丝马迹可寻。
早在李易在白水城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就应当有所察觉。而后十五表兄也说过长子莫名早逝的话语,却被她生生忽略。现在想来,不知是她没有想到,还是不愿去想……
不过瑞宝现在很冷静,空前的冷静。她看着身边玄色华服的男子,又看了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城主,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陌生。她不知道一个人可以背负仇恨这么久,更不知道对子女慈爱的城主可以为了夺权而杀死自己的亲兄弟。也许世人都带着面具。而这些面具背后的阴影,逼得她不得不成长。
她仰头,说道:“哥哥,爷爷会死吗?”
他毫不犹豫:“会。”
瑞宝闻言,深深觉得自己这个时候还能冷静她就不是人,于是她很干脆的一口咬到颜琛手背上,然后趁他吃痛松开手时直奔城主床前。颜琛缓缓抬起手,看着手背鲜血淋漓的齿痕,眼中越发晦暗。他甩袖,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瑞宝泪眼汪汪地伏在老城主床前,哽咽道:“爷爷……”
老城主半睁着双眼,咳嗽一声:“……阿宝,不要怪你的哥哥,这是本城主一直所求的结果……可我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啊……”
瑞宝低着头,额头印在爷爷枯槁的手背上,几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城主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凡事都有因果……当初做了什么,一定会受到报应……我现在只有一个要求,不必为我复仇!千万不必!”
瑞宝哽咽了一声,重重点头。
她知道以城主爷爷的心计,他一定可以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但他不愿干预,而是静待这一日的到来。
也许,死亡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解脱。
瑞宝在老城主榻前呆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边出现曙光,她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那神医裹着斗篷,坐在阴影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这位颜氏三小姐方才像一只小兽一般逃离二公子身边,又像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一样低声啜泣,现在,她又打算如何?像一个不知世事的大小姐那样,去乞求颜二公子救城主一命?
眼见着少女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他越发兴致盎然。只见颜三小姐来到他身边,伸出一双素白的小手,然后……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
他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就听瑞宝道:“我爷爷还有没有救?”
他深深觉得自己无法承受:“小小小小姐,男女授受不亲……”
瑞宝冷哼一声,随即一把扯下他的斗篷,顿时一张年轻秀气的脸暴露在烛火下。她愣了愣,随即松开手:“怎么是个孩子?”
“孩,孩子?!”神医差点气急攻心,“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你比大!”
瑞宝面无表情地抄起一旁的青铜烛台:“那又如何?我问你,我爷爷还有没有救?”
神医慌忙后退几步,“方才二公子不是说过了吗,这次是救不回来了……喂喂,你把烛台放下,总之,老城主中毒了,且这个毒下的十分巧妙,他不仅中了热性毒药,又喝下不少大补的参汤,我看是……呜,好痛!”
瑞宝失魂落魄地放下烛台,沉默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天边已泛出鱼肚白。瑞宝拉开房门,就见到庭院中沾满了前来探病的族人,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她。她双手紧握成拳,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下台阶。所到之处,族人纷纷散开,似尊敬,更似畏惧。
她在心中自嘲,原来这就是当年叔父走下白玉阶梯的心情,可怜她爬了十年的白玉阶梯,终于在此时此刻领略到了那种境界。
——哀莫大于心死。
身后有一人低声道:“小姐,公子有请。”
那是颜豚的声音。她没有拒绝,这个时候再拒绝也是无用了。清晨的风扑面而来,水廊仍然蜿蜒而曲折。两人走得匆忙,谁也无心观赏湖面日益荒芜的风景。
颜琛仍然坐在书房内,神色如常,一点也不像大仇得报的样子。他似乎早已习惯将一切心事隐藏在心底,让外人无法窥见。
瑞宝觉得自己永远也赢不了他,只因自己的表情就可以出卖一切。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境界。
颜琛自瑞宝一进门,就抬首看着她。直到她来到案几前,他这才低声道:“你恨我?”
瑞宝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我的确对你心存恨意。但爷爷不准我恨你,更不准我报仇。所以,我不恨你。”
她觉得自己说的很诚恳,颜琛却冷笑一声,“你果然很听他的话。”
“无论如何,他是我的爷爷。哥……唔,我叫惯了,还是继续叫你哥哥吧。现在你大仇得报,心中一定很高兴。不过,我还得替爷爷说一句话。”她见颜琛虽然神色略有不耐,却并未阻拦,便道,“其实我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爷爷……他是在赴死。他年轻时为了城主之位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到了晚年……他怎么说都不该是这个样子。”
颜琛目光微动,“你想说什么?”
“唔……我的意思是,他似乎在赎罪。他曾经对叔父的事了若指掌,所以……哥哥的密谋,他应当知道一些蛛丝马迹。但是他却并没有阻止。”
颜琛侧首看着她:“那又如何?”
“不,不如何,只是请保留他死后的名声,并尽量,尽量给予厚葬。”瑞宝说完,又软绵绵地补充了一句,“……阿宝知道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是,但是为了咱们颜氏的名声,也不能让天下人知道昔日的漓江城城主是一个六亲不认,欺世盗名之徒。”
颜琛静了静,道:“说得好,他倒是没有白养你。”
凭着瑞宝多年来对颜琛的揣摩,她知道颜琛这是答应了。她想了想,又道:“至于我……哥哥,能让我出府吗?”
她提出这个要求,却也不是赌气。来这儿的路上,她一直在深思。爷爷已在弥留之际,若他一旦去了,这偌大一个颜府,已无一个亲人。她留在这儿,也就没有意义了。再者,爷爷是哥哥的杀父仇人,她要是整日在他眼前晃,也只会碍着他的眼吧……
谁知她话音刚落,颜琛的神色顿时冰冷下来,“出府?出去做庶人?”
瑞宝想了想,觉得这样理解也没错,于是点点头。
颜琛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中的怒火:“不准。”
瑞宝有些莫名:“为什么?我,我留在这里有什么用?说起来可笑,我……我小时候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理我,冷落我,但是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你……一定很讨厌我吧,每次看我那么傻乎乎的在你身边转悠,你一定觉得很碍眼吧……那么这次,我自己走,永远不会出现在你面前……这还不行么?”
颜琛一直沉默,此刻自嘲地笑了笑:“我讨厌你?”他垂下手臂,手背上的伤口遮掩在广袖下,隐隐作痛。
瑞宝咬了咬牙,“难道哥哥不讨厌我么?”
颜琛脸色越发苍白,他冰冷地凝视着她,终于道:“你永远是我的妹妹,就算不是亲生,但同属一宗,我绝不会让你流落在外。颜豚,送三小姐回去!”
颜豚一直站在门外,此时听到公子吩咐,只得领命。瑞宝刚喊了一嗓子“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颜豚腾云驾雾一般地架走了。
书房的门重重阖上。颜琛唇边噙着冷笑,眼中尽是讥讽。
她从来没有用这般冷漠和疏离的态度面对过他,平日就算再惧怕他,但眼中仍然依稀闪着亲昵而依赖的光芒。她仍然是那个初见时的少女,心思一如十年前纯净。他仍然记得她那时送他的花朵,如她一般精致易碎,却妙曼无双。在那样一个懵懂初开的年纪,在那样一个失去一切的年纪……
颜琛,你喜欢上她,才是这一生最愚蠢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