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宝不得不回忆往昔。
那时他们都是孩子。
由于年长些,颜琛要比她高出一个头来。他初进府时又黑又瘦,一双眼睛宛如墨玉,冰冷而尖锐,很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这样的人本不讨喜,可他生得甚是漂亮,偶尔一笑惊艳四座,便轻易得到了一些侍女婆子的垂青。
而瑞宝也不例外。
她那时鬼迷心窍,很想领略一番为何烽火戏诸侯的妙处,于是每天早晨用过早饭就去粘着他,并奉上自认有趣的东西,期望博得美人一笑。可这世上并没有轻而易举之事,一个人也不可能轻易卸下防备。初时的少年十分冷漠,一双眼睛幽暗无波,从未真正将目光放在她身上。纠缠的紧了,他也会厌烦地斥责一声“滚”,然后快步走开。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当瑞宝在第一百三十三个清晨献宝似地将一朵花送给他时,他终于正眼看了她,将花夺在手中,然后……扔到了地上。
瑞宝甚是欣慰。相较往日的不闻不问,今日他把花扔到地上,说不定明天就会将花戴在头上,这乃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于是她又连着半个月每日送他一朵同样的花儿,到了第十六日,颜琛终于开口了。
彼时少年锦衣玉食养了小半年,气色好了不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时已有了今日的三分气势。瑞宝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却听他气急败坏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瑞宝怔了怔:“我不想做什么,只想送你朵花。哦,你不喜欢花么?没关系,我还有玩偶,波斯猫,琉璃弹珠和各色胭脂,你喜欢哪样?”
颜琛冷着脸,怒道:“不喜欢!”
瑞宝很是疑惑:“为什么?那些东西都是城主爷爷送我的,他说像我这样的小姑娘肯定喜欢。”
颜琛瞪着她,咬牙切齿地道:“……我是男人。”
瑞宝先是疑惑,随即恍然大悟。怪不得她面对颜琛时如此艰难,原来书上所说博美人一笑的方法都是针对女子的。于是她拉了颜琛的手,说了一句自认很豪爽的话:“我明白了,那边还有很多好东西,我们一起去看。你喜欢什么,我都送你!”
颜琛有一刻的惊慌。他挣了一下,却并未挣开,神色越发僵硬。瑞宝心中甚是欣慰,她认为这就是传说中的欲拒还迎,因为凭着颜琛的力气挣开她是轻而易举的事,而他并未使出全力,也只是能说明他并不想拒绝。
于是两人一起去了绯云阁,瑞宝将她收藏的宝贝献宝似地给他看,并一一讲解用途。颜琛期间一言不发,神色冰冷。不过在太阳落山之前,他终于冲她露出第一个笑容。这个笑容令瑞宝手中的折扇砰然落地,并深深印在心底。
从此她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上没有不会笑的人!
从那天起,两人很是形影不离了一阵子。颜琛在那时候才像个孩子,虽然稍显沉闷,但一见她时,整个人却像发出光来。一日两人疯玩一阵,颜琛却忽然沉静下来,怔怔地一言不发。在他不远处,躺着一只鸟儿,羽毛鲜艳,身体却已僵直。在那只鸟儿的身边,一只一模一样的鸟儿上下翻飞,不住哀鸣,叫声凄婉。
瑞宝还没来得及感慨一番,就听颜琛道:“……它死了。”
瑞宝表示同情,她年幼时参加的葬礼比婚礼还多,早已习惯。颜琛却望着那只鸟怔怔出神,低声道:“生死循环,是为天道。我虽然明白,但永远不能释怀。我身边的亲人已经一个个离我而去……只留下我一人。我有时候在想,其实死了比活着更好,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剩下的痛苦只能让在世的人去品尝!”
瑞宝觉得他说的话非常高深,她此刻反驳未免显得苍白无力。但若是让她选择,她宁愿活着缅怀别人,也不让别人活着缅怀自己。就算痛苦也好,绝望也罢,她都甘愿承受。
颜琛沉默片刻,突然回过头来:“你也会离开我吗?”
瑞宝一怔,答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你?”
颜琛皱了皱眉,随即微微一笑,“是啊,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那么,阿宝,永远也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瑞宝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好,永远不离开。”
于是颜琛唇角勾起,展颜一笑,让瑞宝再一次体会到了烽火戏诸侯的妙处。
后来……后来……他就渐渐露出本性了。他初时进来并没有名分,后来城主爷爷力排众议,带他祭天祭祖,将他的名字刻在族谱之上,从此他不再是一个孤儿,而是名城中的豪门公子。他永远对别人彬彬有礼,进退得体,一举一动风姿翩然,却对她越发冷淡,有时还极不厚道,深切贯彻了妹子就是用来欺负的思想。
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二哥可以对任何人轻易绽开微笑,却唯独对她……
瑞宝叹了口气,不再胡思乱想。她认为此事太过久远,如身在梦中。既然身在梦中,她爹都能从底下爬出来,还怕看不着二哥笑不成?
于是她静下心来,用过饭后,便与小苓一起拜访颜琛。
颜琛的书房便坐落在颜府西北方,与城主惊世骇俗的品位相比,显得十分正常。盆景像个盆景的模样,起码不会栽进一棵树。瑞宝与小苓走过雕花大门,对着一名侍女禀明来意,便推门而入。
不得不说,二哥的侍女都颇有几分姿色,尤其是他贴身侍女小箬,甚至称得上国色天香。小苓曾为此腹诽,认为颜琛选侍女以貌取人,从来不给她们这些容貌平凡又才华横溢的侍女机会,并为此惆怅了好一阵子,被瑞宝一个暴栗打消了念头。
此刻书房中站了一个婀娜的身影,见小姐进门,行了一礼便退下了。瑞宝很想感慨为什么磨墨侍女都如此美貌,却听颜琛低唤一声:“阿宝。”
瑞宝的目光掠过乌木案几,案几之上的书卷,卷宗,文房四宝,以及一块碧色环佩,这才落在颜琛面上,低声道:“哥哥。”
颜琛应了一声。他一旦呆在自己书房中便显得有些随意,衣襟散乱,乌发逶迤。瑞宝见惯了他平日一丝不苟地模样,此刻心中微微一动,脑海中却不期然浮起云槿裹着被子露出肩膀的模样,不禁嘴角抽了抽。
颜琛以手支额,道:“坐吧。”
瑞宝便心怀不安的坐下了。
颜琛瞥了她一眼:“今天早晨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瑞宝怔了怔,随即认命:“哥哥怎么什么都知道……”见颜琛唇角含笑,似乎心情不错,她大着胆子提议,“其实也不能全怪我,你们的地方选的不好。下次你们不如选在北苑假山后,那里人迹罕至,绝不会有人发现。”
颜琛神色一冷,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妹妹果然替我想得周到。”
瑞宝立刻低了头,不敢出声。
“总之,你要小心长宁公主,不要和她走得太近。”颜琛似是困倦地眯起双眼,低声道:“明白么?”
瑞宝急忙点头称是。就算颜琛不提醒,她也不会接近长宁。
颜琛微微一笑,又道:“今日让你过来,还有一件事。据回报,李相的长公子隐姓埋名参加白水城小姐选婿之会,却在近日失踪了。你一直跟在姬云槿身边,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瑞宝怔了怔。她敏锐的发现颜琛说出的是姬云槿三字,而非云槿,这么说他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了?那么这个问题,她该怎么回答才好……
颜琛眉心蹙起:“怎么不说话?”
瑞宝强撑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摇头:“我没什么都没看见。而且,哥哥管这事做什么,那李相家的公子失踪,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颜琛看着她,淡淡道:“有干系。你想知道其中的原委么?”
今日的颜琛似乎柔和了许多。瑞宝有些不大习惯,又听颜琛道:“你应当知道,帝君病危,即将驾崩的消息吧?但他这时候都没有立储,所以朝中波澜诡谲,大大小小的关系未明。公主既然嫁予城主,便算是与我们结盟了。那李相与八皇子十五公主之流关系密切,我们应当适当的表明立场,不是么?”
瑞宝对朝堂上的事一窍不通,她只关心为叔父报仇之事。但她隐隐知道,一旦云兄扳倒李相,对于公主乃至漓江城都有不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颜琛一直紧紧地盯着她的神色,此时又问一遍:“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阿宝,有些事,你不必瞒着我……”
瑞宝咬了咬牙,仍是道:“不知道。”她并不认为自己背叛颜氏,只是在她心目中,讨好公主李相之流根本无法和叔父的性命相比!
颜琛的眸光渐渐冷冽下去。他本就清冷淡漠,此刻更是冰冷到极致。就在瑞宝越发心惊胆战之时,却突然见他展颜一笑,道:“我明白了。”
瑞宝一怔。
他低声道:“你也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我有些不甘心,十年的情分竟然抵不过半个月。”他随手拿起案几上那块碧色玉佩,道:“这是我今日偶然得到的。传说采自琨山,通体无暇,温中带寒。本是想送给你的……你喜欢吗?”
瑞宝怯怯看着他,良久道:“……喜欢。”
颜琛笑了笑,突然随手一扬,那块环佩“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顿时碎成几瓣。瑞宝吓得一颤,就听他一字一句道:“明明近在咫尺,却永远也得不到……阿宝,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