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生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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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不见

“今生将不再见你,只为再见的,已不是你。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再现的,只是些沧桑的日月和流年。”

在揭牌仪式之后的晚宴上见到陆东皓,甘尚川一点也不意外。

她挽着景然的手,施施然走到他面前,听见景然在旁边介绍,“川子,这是陆风集团的陆总,在S城,陆风集团可是纳税大户啊。”

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一脸的崇敬,“陆总,久仰久仰。”然后转身看着景然,带着些懵懂地笑语,“怎么觉得陆总很面善呢?”

陆东皓嘴角绽放一丝轻诮,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在那里演戏。

“哦,我想起来了,前阵在北京的高尔夫球场,对吧?”景然恍然,连声附和。

“陆总,初来乍到,还请您多多指教。希望有机会能跟陆总学习。”

“有景市长保驾护航,甘小姐何须自谦?”陆东皓淡淡一笑,几年不见,她把寒暄逢迎那一套学了个十足十,又或许以往在他面前的那个她也只是在演戏?

景然忽略掉心中的不快,陆东皓这个人惹不起,这是在S城之前,父亲耳提面命交代的事情,不论来头或者势力,在S城,甚至辐射到整个东南地区,陆东皓都是不可小觑的人物。以往,他跟他井水不犯河水,而陆东皓也是低调得有些过分了,不仅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就是场面上的话也很少。他隐约觉得陆东皓倘若真如今日所见这般狂傲不羁,目中无人,他是不可能走到今天的。

甘尚川倒是一脸的不以为意,轻挽着景然的手,打了个岔就从陆东皓身边过去了,今天是她的主场,要应酬的客人很多,没必要一直在这里跟陆东皓打着机锋。

除去刚才那场cha曲,整个晚宴算是宾主尽欢,景然在开席不久就离开了,他不只是代表自己,还代表着政府,一举一动都暗含深意。虽然只有陆东皓一个人那么明目张胆地挑衅,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他可不想落人口实。虽然,这样想来实在悲哀。

甘尚川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了,陆东皓坐在酒店大堂里,她看了一眼,继续往电梯走去。陆东皓笑了笑,跟了上去,在电梯门快要关的时候,他跟着她进了电梯。

“你什么意思?”甘尚川一脸戒备,浑身像竖起了倒刺的刺猬。

陆东皓忍不住笑了,“如果你刚才不想引狼入室,就应该走过来,我们在大堂里谈谈。可是你径直进了电梯,我只能将之视作为你对我的邀请。还是,连你也认为,我们之间的谈话的确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

甘尚川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到逐渐在流失的勇气,强扯出一抹笑容,“陆东皓,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

陆东皓觉得跟甘尚川说话实在是一件太有意思的事情,“我以为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叫什么了。既然你都记起来我的名字了,那么我们之间是不是该好好算算帐了?”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甘尚川有种错觉,仿佛眼前这个男人,自己从未成功逃离过,五年前如此,五年后同样如此。有种命中注定的软弱就在这样一个瞬间击中了她。她忍不住虚弱地对陆东皓说,“你说过放我走的。”

“可我没有叫你回来。”他看着她,捕捉到了她眼里不经意间流露的无力。她真的那么怕他?怕到连演戏的能力都丧失了?既然那么怕,又从哪里来的勇气如此高调地与他对抗呢?

“陆东皓,别把自己想象得那么无所不能。我回来不是为了你,又或许,你害怕我回来?”骨子里的那股倔强战胜了习惯xing的恐惧,她挑衅地看着他,眼角眉梢都是战斗的敌意。

陆东皓不怒反笑,“既然你都不害怕,我怕什么呢?还是……”他突然凑近她,呼吸之间甚至能闻得到她颈项间的气息,一股熟悉的幽香从记忆深处慢慢泛起,“你后悔了?”

“后悔什么?”她感觉得到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像是一个浑身是刺的刺猬,故作淡定地看着他。

“后悔离开我。”他忍不住想近些,再近些,镊取些记忆里挥之不去的味道,有些上瘾,有些欲罢不能,他突然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会放她离开。

她嗤笑一声,不动声色打掉他放在肩膀上的那只手,“陆总真是说笑。都没见过,何来离开后悔一说呢?这么晚了,谢谢陆总送我回来。”她打开房门,快速地关门,可惜还是被陆东皓抢先了一步。

“都送到这里了,不请我进来喝杯茶?”陆东皓倚在墙上,看着她脸上一闪而逝的恼怒,失措还有恐惧,心里莫名地有些开心。丝毫没有察觉这一晚的他,无赖泼皮的行径完全不似他的作风。

甘尚川径直走到茶几处,转过身,已是若无其事的笑颜如花,“陆总喜欢喝什么茶?”

“你知道的。”他慢悠悠地走到沙发上坐下,没有错过她突然僵直的身体。可是下一秒,她已经打开茶柜拿出一盒铁观音。

她的动作一如记忆里的娴熟干净,摆放好茶具,候水,淋杯,洗茶,洒茶一气呵成。她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沏茶,他一时有些恍惚,没有开口说话,整个房间里只余下电磁炉上汩汩水开的声音。他丝毫没有察觉到为何她的房间里也会有这样准备充分的茶具,仿佛早就知道他会来,仿佛等的就是他来。而这些,都被房间里满溢的茶香所掩盖了。

她不情不愿地把茶杯递到他手上,他看了看她,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闻了闻茶香,一饮而尽。他突然想起,若干年前,无数次,她也是这样乖觉地坐在他旁边,为他沏茶,倒茶,可举止之间的默契和杯盏之间那只能意会的情愫让他又觉得温暖,安宁。

三道茶过后,他才徐徐开口,“为什么回来?”依旧是最初的那个问题,可是情景变了,气氛变了,言语里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么咄咄bi人,多了丝探究,多了丝好奇,还多了丝痛惜。

“陆东皓,我没你想得那么复杂。”她换了新茶叶,滚烫的开水注入茶壶,蒸腾起一片雾气,她的话语低沉而又真实。

他眉毛一挑,显然不相信她的话。要说他这一生,不是没有栽过跟头,吃过亏,可是愿赌服输,他都认,唯一错看的就是眼前这个貌似毫无杀伤力的女人。不动声色,隐忍不发,倘若不是她把赌球代理的名单交给了maro,他压根都不会察觉到原来她真的恨他。而他一直以为,他驯服了她,即使是他放她离开,她也不过是只没有爪子的猫,能翻出什么风浪呢?那档事,他还没有跟她计较,如今她又再度出现在他面前,背后依旧是那个野心勃勃的Maro,如今还搭上了跟他不对盘的景然,他怎么会以为她的回来真的是一件简单不过的事情?

“我承认,我恨过你。”她端着茶杯,站起身,不再看他,目光注视着窗外,如果他不是被她的话语所吸引心神,他应该可以察觉到她隐藏在身后的颤抖的指尖。

“过了这些年,我才明白,其实你有什么好恨的?并不是因为你,我的父亲就不会死,也不是因为你,我的母亲就不会住进精神病院,其实,我该感谢你。没有你,我不会活到今天。”她飘渺的语气有些战栗,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就被她这样轻描淡写的一语带过,她笑了笑,“可是那个时候的我真傻,因为无力反抗命运,因为不忍面对自己,所以只能恨你,好像只有恨着你,才能支撑自己活下去。”她笑出了声,仿佛是想起他跟她在一起的那些年月,“我做了那么多不知好歹的事情,居然你都没杀我。”她看着他,目光灼灼,眼神里回荡着往昔的气息,带着一股浓浓的释然。

他觉得心脏好似被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然后又隐约觉得快要失去什么,但又不知道那种失去是什么。

“陆东皓,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那种恨深入骨髓,即使你明明知道他远在万里,你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他,但是无时不刻,随时随地,你都可以感觉得到他的气息。那种恨,让你无法安眠,寝食难安,无法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她的神色飘远,好像又回到了刚到法国的那段年月,像一个落魄的游魂,灵魂迟迟得不到救赎,惧怕阳光,惧怕与人说话。“如果不是遇到Maro,我想我会跟我母亲一样的下场。”她话锋一转,声调微微上扬,言语里有股隐忍的甜蜜。

他嘴角牵扯起讽刺的笑,那眼神如同在看待一个幼稚无知的女人。“Maro?”

“只有景然那个傻瓜才会相信我是无意间救下了Maro。”她陷入回忆,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涤清过往。“那年陪你去马来西亚,我见过他。”

彼时,她依偎在他身边,像一只乖觉温驯的小兽,对任何人都漠不关心,他走到哪里都爱带着她,以为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原来算计从那时就已经开始。

“到了法国,我处心积虑地想要接近他,可是,你们这样的人啊,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相信一个陌生人呢?更何况……”更何况那时的她,状若疯魔,不成功便成仁。

她顿了顿,“如果不是随时随地都跟着他,哪有那么巧就出现在车祸现场?”她的神色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她把他拖至后巷,不远处有零星的枪声传来,她手忙脚乱地把他塞进垃圾桶,躲避追杀,过了两三个小时,她掀开垃圾桶,暗色的血液漫过层层黑色的塑胶袋,她以为他死了,颤巍巍伸出手探他的鼻息,没想到他却突然睁开眼,说了一句中文,“疯女人。”然后彻底昏了过去。

“一开始只是一场交易,我把名单给他,我以为这就是我对你的报复。可是,后来全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Maro说的对,人不能靠仇恨过着,当听他说他抢到了代理权之后,我居然一点欣喜的感觉也没有。我问自己,我报复到你了吗?人,就是这么奇怪。你以为你在靠仇恨支撑着才能活下去,其实,如果没有仇恨,你还可以活得更好。”

陆东皓不懂声色地听完她的讲述,周遭的气息冷了下来,“那么你是来帮他对付我了?”

甘尚川笑了出来,“陆东皓,他又不恨你,为什么要对付你?”那绽放在嘴角的笑容明媚天真,晃痛了他的眼。

“那你那个Maro知道你跟景然的关系?”他想问的明明不是这个问题,他以为那不过只是一个女人,当初说放也就放了,可是如今再次重逢,他还是问出了如此幼稚夹杂着酸味的问题。这,一点都不像他。

甘尚川点了点头,“他知道一切。”呵,知道一切,如此包容,你要说的,是这个意思么?包括放她回国?

“Maro遇到些棘手的事情,他不放心我留在法国,所以我回来了。”

陆东皓不知道从心里窜起的那股萦绕的怒气会不会让他失去理智,他站起身,冷冷地扔下一句话,“不要在我面前搞花样,否则,就算是Maro,我也不会放过他。”

甘尚川听见碰地一声关门声,瞬间滑落在地,如果不是灯光昏暗,他不会看不到她额头细细密密的冷汗,这大冷的冬天,她居然出了一身冷汗。缓缓松开僵硬的指头,掌心已经被指甲深深嵌入,沁出血来。

甘尚川,他们都忘了,其实你是小说家。她知道他会出现,所以层层布局,忽真忽假,她相信这样的解释他会信。一个女人爱过他,恨过他,后来在异国他乡,遇见另一个男人,他安慰她,救赎她,如今她再度回来,再也不是为了他。

如何处心积虑地接近他,都落了下乘。不求,无争,欲擒,故纵。骄傲如他,怎会善良地在一旁祝福她跟旁人幸福?

她太了解他。所以,才放下这样一个饵,她相信,他还会再来找她。

“袁五,上次叫你调查的事情怎样了?”

“东哥,事情跟我们之前设想得差不多。当年川子小姐,哦,不,甘尚川把名单交给Maro之后,两个人就有了联系。但是Maro把她保护得很好,当初他跟他继母在争夺遗产的时候,他继母还派了人想绑架甘尚川借机要挟Maro,但都没有成功。据Maro身边的人说,那位甘尚川小姐的确……的确跟Maro感情很好。”袁五说完这席话汗都出来了,他也不敢抬头看东哥的神色,是个男人听到自己以前的女人另攀高枝想必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舒服吧。

“接着说。”

“Maro虽然掌权了,但是股东心思各异,WWD太庞大,他一时半会也吞不下,而且据说政府要求WWD分拆。Maro这个人,跟他老爸不一样,看上去也不像是安安心心想要继承遗产的样子,他通过各种手段在掏空WWD,上次你叫我调查的甘尚川那家香港投资公司的背景结果也出来了,虽然名义上打着WWD的旗号,但实际上所有的资金都是Maro私人名义的。”

“你的意思是说,甘尚川在帮Maro洗钱?”那个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袁五点了点头,然后迟疑了一下,“还有……”

“说下去。”

“我总觉得Maro来中国投资这件事情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所以又查了一下他台面下的事情。”

“嗯?”

“他最近跟柬埔寨的朴将军接触过。”

电光火石之间,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Maro会放甘尚川回国。

甘尚川啊,你是真的不知道被那个男人利用,还是心甘情愿被他利用呢?想到这里,他突然对问题的答案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恼怒。

“没想到这家小面馆居然还开着。”

“是啊,开了二十多年了。现在这家小面馆每天只卖300碗面,多一碗都不行。”

“你景市长来吃都不行?”

景然作势要捂她的嘴,甘尚川笑了笑,吐了一下舌头,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我知道,要低调,低调。”两个人不约而同笑了出声。

一大清早,景然就把甘尚川叫出来到这家已经改名叫三百碗的小面馆吃麻辣小面。S城的麻辣小面是一绝,尤以这家老字号为个中翘楚,还记得以前读书的时候,甘尚川不爱吃早饭,尤恨包子,馒头,蛋糕,面包之类的早餐,唯独这家小面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吃早餐。每每吃完,嘴唇辣得通红,两只手不停扇着风,恨不得把面汤都喝下去。她妈妈总觉得外面的小吃店卖得东西不干净,一大早上就吃辛辣的东西伤肠胃,从来都严令禁止她吃。只有跟着景然一起上学,她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句“好不好嘛,好不好嘛,我们去吃嘛”声音拉得又绵又长,每每都是他败下阵来,从北绕到南,带她来吃一碗麻辣小面。

“吃完了干什么?”她擦了擦嘴,双唇依旧通红,可再也不会像少时那般扇着两只手吹风,他看着有些出神,听她一说,才回过神来,“送你上班啊,甘总。”

是啊,早就不是花季雨季,哪有谁的人生专职谈情说爱?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光,她跟他吃完早饭,手牵着手,沿着这蜿蜒的石梯一步一步散步,嬉笑,打闹,以为这样就可以渡过一生。

“那走吧,景市长。”她挽着他的手,再也不会像幼时那般十指相扣。

到了办公室,YOYO已经在里面等她了。

“川子,这是你要的醉生梦死的资料。”

“好,先放那吧。”

甘尚川看着YOYO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才翻开桌上的文件夹。时光仿若又回到了那段年月,人真是奇怪的东西,倘若你认为这不是不好的,那么即使在当时看来是甜蜜的东西如今回忆起来,都深觉耻辱。

她还记得那天早晨醒来,全然不顾浑身的酸痛,冲着陆东皓的即将离去的背影大喊,“你要怎样才能放过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