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生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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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玫瑰

故乡,或者故人,更像是一个缅旧的符号,一根曾扎进我们内心的绣针。顺带看着那些无法招魂的青春以及死于岁月深处的记忆残骸。

甘尚川觉得吃饭与做爱,是人生少数几件不必付大代价就可获得的快乐。不过,人们以得到这种快乐为耻。很可爱的人生与人性。

之所以觉得这样的快乐可耻,是因为男女之间往往是从吃饭开始,再从做爱结束。比如,此刻。

她跟景然坐在酒店的餐厅里吃饭。而她甚至不需要用心揣摩,都能从他的眼光里捕捉到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一顿饭那么简单。

男人和女人,赤裸点会比较简单。她会想起陆皓东,那个男人是如何让她学会诚恳地表达,赤裸地宣泄,谎言与道具在他面前一无是处。

只是可惜,此刻,她还是需要扮演十年前的自己。演技也是润滑剂,至少对彼此的私心都是一种太平的粉饰。

话题不可避免地谈论到彼此空白的时间。

你去了哪里,你做了什么,这么多年,你有没有想起我?

或许最想知道的,也不过只是这些。

“如果我说如果真的有一个天使,武功全失,一派天真,落在人间,会遇到什么?”甘尚川笑着说。

景然沉默,不能再近更多。

可是言语间隐藏的不能与外人道的酸楚却从她的笑容里丝丝蔓延了上来。景然有些动情地握住了川子的手,然后再也没有放开。

与景然这出破镜重圆的戏码上演得合情合理又那么水到渠成。如果不是常常会走神,会抽离角色,川子也觉得,原来自己等的还是那个千回百转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

景然有些想哭,不过这只是激荡在内心的一种情绪,他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在该笑的时候想流眼泪,因为得而复失的喜悦感在瞬间没过头顶的时候,笑容都显得太多单薄。

他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可是在这几天,却被川子的出现打乱了自己循规蹈矩四平八稳的人生,他不认为自己是个乱来的人,更加不认为自己可以玩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把戏,但是不可否认,他在面对川子的时候,会自动遗忘掉自己正在扮演的若干角色,比如他的事业,他的家庭还有他的妻子。他很想对着全世界呐喊,我的川子又回来了!正是因为理智告诉他,这样的呐喊只能深埋在心底,不能告诉他的朋友,他的亲人,所以这种渴望呐喊的情绪才越发激烈。这样的感情来得迅猛,烧得他完全辨不清方向。

“那位景先生,很爱你。”YOYO在私下里对川子说。

“YOYO,你说欺骗和利用他人感情的人是坏人,还是杀人放火才算是坏人?”川子看着YOYO,想要找到某种答案。

“你是在考教道德与法律么?”

川子笑了。

她是真的喜欢YOYO,聪明但从不盘根问底,旁观但从来都责无旁贷。她喜欢她的清醒和点到即止。

既然内心早有准绳,何必箭在弦上,还要迟疑不决呢?

“景哥哥,这次回国,我还有别的事情。”在一个初冬时节的午后,川子终于切入了正题。

景然看着她,心里却掠过一种不知名的暗喜。

“你知道WWD集团吗?”

“知道,法国最大的传媒集团。”景然正了正眉色,听川子的下文。

“他们想在中国投资,而我向他们推荐了S城。”

景然心下辗转,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听说他们现在的总裁是Maro?”

“恩,我跟他是朋友。”甘尚川轻描淡写就解了景然的疑惑。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可是景然却没有问出口。

可是再一次甘尚川的高效率却让景然发现,这绝对不只是她随口说说而已。

摆在景然面前的投资策划案,内容详尽,无论是投资项目还是规模,对于景然来说都是极其诱人的投资案。能够吸引到WWD的投资,对于S城而言有点像天上掉下馅饼一样的不真实。

“景哥哥,我只是负责牵线,Maro会亲自来一趟中国。”甘尚川笑得一脸无辜。

陆东皓再次见到甘尚川是在一次中法商业联会上。当传言中低调的传媒钜子Maro相携著名华裔作家甘尚川一同出现时,陆东皓之前的种种疑云终于渐渐拼接出了真相。他在不远处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个五年不见的女人,她到底想干什么?或许思考得太入神,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捏着酒杯的十指已经发白。

“东哥,已经查到了。跟我们抢城东那块地的公司是在香港注资的,法人是川子。哦,甘尚川。”陆东皓的助理林建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陆东皓的神色,这个男人喜怒不形于色,但是他依然感觉到了沉默背后那引而不发的强大气场,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怒气。

林建跟了陆东皓十几年,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曾经的川子会摇身一变成了著名作家,还跑回来跟他们抢生意?她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可是就在陆东皓的不远处,景然却与Maro相谈甚欢,甘尚川站在两个男人中间,笑语妍妍,真是一幅和谐得让人刺眼的场景。

“景市长,我会把在S城的所有业务都交给川子代理,还要麻烦你多多照顾了。”Maro说得一口流利的中文,向景然示意举杯,“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景然风度翩翩,姿态潇洒,甘尚川有些出神地想,如果当初不是自己一个人回国,那结局会否不一样?她缱绻的目光落在景然身上,却没有听到不远处玻璃破碎的声音。

景然送甘尚川和Maro到了酒店门口,甘尚川跟着Maro走进酒店大堂,Maro有些恶作剧地搂着她的腰,俯身在她耳旁呢喃,“想不想看看你的初恋情人是什么表情?”甘尚川感觉得到投注在背后的那一道刺目的眼神,在电梯门合上的那一瞬间,她对上Maro的眼,一字一顿地说:“Maro,他不是陆东皓。”

Maro对这个倔强的东方女人有着有些强烈的好奇,他松开他的手,不经意地耸耸肩,“你不觉得这样会更好玩?”

“Maro,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桥段。一女两男的故事,实在太俗套了。”

她还懂得调侃,状若大方,轻轻松松就打发掉了他的试探。想起五年前的那个破败如蒲柳的女子,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他有些短暂的恍惚,不知道该惊叹眼前这个女人顽强的生命力和近乎于执念的顽固,还是该诧异于自己对于她的放纵与日益渐增的欣赏。

她是真的可以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

就这一点,他跟她都有着惊人的相似。

五年前,她只身一人找到他,第一句话就语出惊人,“我可以帮你拿到东南亚市场的赌球代理,你不用再看陆东皓的脸色。”

当时他以为她疯了,就在WWD集团办公室,跟他谈论他隐秘的地下产业,就像谈论天气一样的平常。丝毫没有感觉到这句话所蕴藏的无限杀机。

他记得他叫保安赶她出去,她在临走的时候,用法语对他说,“Maro,你真是个胆小鬼。”

第一次见面,印象太过深刻。从此以后,他感觉得到这个疯女子一直萦绕在他周围,她像一个走投无路的猎人盯着他,亦步亦趋,甚至在视线相交的时候,毫无偷窥和盯梢者的羞愧,用一种近乎挑衅地目光与之对视。

他的心腹对他说,“要不要解决那个疯女人?”

当时他只觉得有趣,挥了挥手,“由她去吧。”

半年之后,他被他的继母bi到无路可走,一出预谋中的车祸,让他狼狈不堪,她适时地出现,仿佛等待了这么久,就为了等待这个机会。

她把他弄到租住的小屋,躲避追杀。

他也曾问过她,“你凭什么那么肯定我可以帮你?”

“Maro,你需要我。”她答得那么自信,跟她狼狈的处境截然相反的自信。

后来呢?她终于没有让他失望。她不是疯癫,只是疯狂,用生命做赌注去不计余力地报复一个男人。而Maro,当他拿到所有下级代理名单,成功挤走了陆皓东的总代理之后,他终于积蓄了足够的能量用于对抗他的继母。那个妄图独吞整个WWD王国的女人。

这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充满阴谋,杀戮和不为人知的背叛与算计。而川子,他常常戏谑地想,她就是来自东方神秘的巫婆,带来神奇的力量,幸运还有魔法。

他们之间,亦师亦友,亦是同伴亦是互相算计的敌人,但惟独,不是情人。

他对她,并非没有好奇和探知的欲望。

可是,她淡然地说,“Maro,我这辈子余下的时间都用来报复一个男人之于我的屈辱,我不想在这个名单里看见你的名字。”

他清楚她的过往,所以愈发明白,他们是一类人。冷血,顽固,没有心。

“川子,你有没有想过,时至今日,我已经得到了整个WWD,你不怕我毁约,不再履行当初跟你达成的协议?”

“Maro,你是利益动物,不要告诉我,你那么容易就会满足。”

他笑了,忍不住亲吻了她的额头。

有时候想,如果早点遇到她,他会不会比现在过得好一点?

陆东皓?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女人,在用所有的精力和生命恨着他?

回到房间后,甘尚川打了电话给景然。半真半假地解释着她与Maro之间的过往。仅仅是因为此刻她需要他。

“景哥哥,你想不想听故事?”

一个在国内走投无路的女子到了法国留学。因为生活窘迫只能选择在餐厅和酒吧打工,却在一次机缘巧合之下,目睹了一场人为的车祸,一时善意救了被困在车厢里的男子。她刚把他拖出车外,准备打电话报警却被男子摁住了手,“不要报警。”

她无意中被卷入一场追杀,她只好把他藏在自己的宿舍。帮他换药,照顾他,直至痊愈。很久之后,当一辆豪车停在学校门口时,她在知道当初救的竟然是WWD的大少爷。

报纸上说WWD的大少爷正在跟他的那位年轻继母为了争夺WWD的实权大打出手,她没有想到,原来商业上的尔虞我诈,豪门里的是非恩怨也可以上升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生死对决。

她救了他。他涌泉相报。无意间看到她写的断章残片,状若轻松地说,“川子,想不想当作家?”

他对她是有知遇之恩的。

后来呢?两人成了朋友。她跟Maro说,叶落总是要归根的。

Maro说,川子,WWD的版图也应该延伸到中国。

“景哥哥,你知道我在美国学的是金融投资,我不想自己学无所成。Maro看似风光,其实值得信任的人并不多。”

话说到这份上,景然只有哑然以对,最后,川子说,“景哥哥,你会帮我的,对吧?”

景然吃惊的地方在于偌大的WWD集团竟把数十亿的投资项目交给川子全权负责,里面的原因深究起来的确不是一个让他感觉愉快的真相。

而此刻,甘尚川在电话那头把原委娓娓道来,虽然点到即止,可每一丝疑惑都有了出处。当然,一个是救命之恩,一个是知遇之恩,总归是要比那熟谙豪门争斗的职业经理人强过不少,他是真的想相信她。

其实,即使答案真的是他想得那样龌龊不堪,他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和反对呢?

于公,他为S城拉回了数十亿的投资,而与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合作远比跟来路不清的外国人打交道来得有把握许多,在很多立场和原则问题上,他相信甘尚川绝对不会做得比外国人过分。于私,他是真的希望川子跟着他一起回S城,那么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又有什么不好呢?

而他最想知道的那个答案,他实在没办法问出口。

在回S城的飞机上,景然明显感觉到川子的紧张。

“困了就睡会。”

Maro在中法商会之后就飞走了,而YOYO早在一个月前就先行前往S城筹备投资事宜,于是这一行只有甘尚川和景然。

川子摇了摇头,直觉地想要吃药,张了张口又忍住了。她要戒。戒掉恐惧,戒掉不安,戒掉惧怕,戒掉陆东皓。

她知道,她此刻的样子一定很难看,四肢冰凉,指间发白,嘴唇还在轻微颤抖,像极了犯了毒瘾的病人。

她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噩梦就会铺天盖地而来,她真的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可是,命运正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态度让她直面曾经,回到过去。

那一年,她十八岁。那时的她,是亦舒笔下的玫瑰,家明手里的那捧骄阳,是王菲吟唱的安琪儿,是穿着玻璃鞋的公主。良好的家世,耀人的门楣,一路保送跳级读到高一,最离经叛道的事情不过就是在高二那年跟着景然申请了美国的大学。就连这段青梅竹马早恋的爱情,竟也成为政府大院里的佳话,书记伯伯笑着问她父亲,你们家小川子什么时候跟景然那小子结婚啊?他父亲也不过说了一句,孩子大了,由着她去吧。无奈之间不是没有骄傲的。

她以为这就是她的一生了。可是命运从来不会顺理成章。

刚一下飞机,她就找不到他父亲了。而那贴了封条的房子冰冷得让她刺目。

她的母亲还在接受调查。她仿佛一夜之间长大。挨家挨户的敲门,伯伯,叔叔,阿姨,求求你们了。

她以为她这辈子生来就是不用求人的,可是那几天,她极尽卑微,受尽冷眼,才知什么叫树倒猢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