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生未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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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见面

第二天张曼宁醒来的时候,景然已经离开了。市政府搬迁到城北新区,从政府大院出发到新区上班需要半个小时的车程,当然,不算上堵车。昨晚的那席谈话需要更长的时间去消化,即使过了一个晚上,曼宁也并不清楚所谓的重构信仰这不是比信仰本身更虚空的事情么?但是她并没有反驳,甚至不曾谈到与高绍南一派的和解。即使她并不清楚景然会做些什么,但是那坚决的绝不妥协的态度已经清楚明白地让她感受到了。她是高绍南的朋友,但她更是景然的妻子,她清楚自己的立场。

因为没有工作,或许说没有太过重要的工作,曼宁有些闲,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一胡思乱想,就容易冲动,一冲动就容易做出与理智无关的事情,比如她想见见那个叫甘尚川的女人。

这,真的不太像她的风格。

而在电话里甘尚川干净利落地就轻易答应了见面,这也有些出乎曼宁的意料。

赴约的路上,她甚至还回忆起了初入行的时候打的那些离婚官司,老婆与小三之间的对决,或血腥惨烈,或死不罢休,或恶言相向,想着想着自己先起了一身冷汗。不,她才不是那些愚蠢的女人。张曼宁自己这样暗想。

那个位于巷子深处的宅子,她听说过,但从未去过,毕竟是景然私人置的房产,她也从没有放在心上过,如今走进去,窄窄的小巷,只容步行,两旁是高高的院墙,已有铺天盖地的蔷薇伸出墙来,越往深处走,暑气越淡,难怪,难怪那个女人不想出门。

是清末民初的那种宅子,门口还立着两个小石狮,抬头一看倒没有牌匾,旁边若是把门牌号换成景宅二字,倒是现成的民国戏的片场。走到门口,她才有些鬼魅般的情绪从心底泛起,倘若开门的是个白衣白袍的女鬼,想必也没什么出奇。周围静得只听得见蝉叫,闹市取幽,真是好享受。下意识地撇了撇嘴角,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环。

开门的那个女子,戴着金丝眼镜,一副职业女性的装扮跟白衣女鬼形象出入甚远,她火眼金睛,实在有些诧异,这女子就是传说中的甘尚川?

“张律师?”职业装女子一开门,象征性地询问了一句,只一个眼神她就确定来访者的身份,忙不迭地说,“外面很热吧?快进来,院子里很凉快。”

她疑惑仿若踏错时空,这院落并不见得有多珍贵,可一草一木,一花一树,青花瓷的半人鱼缸里几尾锦鲤沉在水底休憩,调皮的猫试图用爪子拨弄开躺在上面的睡莲,看清楚藏在水底的玩具,生机,是的,是与世隔绝的一种生机,那种漫不经心的格局下是处处精心的生活痕迹。她,应该不是眼前这位身着职业装的城市女性。

“甘尚川呢?”她站在院子中央,并没有往屏风背后的堂屋看去。

YOYO转过身,笑得一脸璀璨,“家里很少有人来,川子在弄她的冰镇莲藕,说是要给客人吃,她在厨房,应该快好了吧。请你稍等。我去叫她。”

原来不是故作怠慢,张曼宁觉得自己有些草木皆兵,看着YOYO小跑步式的背影转入拐角,松了松有些紧绷的神经。这样的环境,实在不适合剑弩拔张的气氛。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人未见,声先传,然后一个晃眼,一个系着半腰围裙的长发女子就到了眼前,她的双手上还滴着水,一定是刚刚洗完手之后还来不及擦拭,因为走得有些急,说话的声音难免有些紧促,如果不稍加曲解,都能听出语气里的歉意和善意,关键的是她的声音真的很好听。不是如软侬细语般的软如无骨,也不若北方话来得铿锵有力,S城本土的方言,简单的,外地人并不难懂,承袭了北方语系的基本吐字,但在尾音和平仄的变化上有了独特的处理,该平的仄,该仄的仄仄,尾音的婉转总让人想入非非。

张曼宁不是没有见过美女,正因为见得多,她已经不太会真的拿着尺子去量完美脸孔的黄金分割点,九头身美女的身材比例了,因为美,有太多种。她早就练出识人本领,看一眼评一个字足以提纲挈领。sao,乖,呆,硬,弱,水……她已习惯用一个字去形容那些美得千姿百态的女人。美,并不出奇,整形业日渐发达,要一个完美脸孔和身材并不难,难的是神韵。同样的五官,有人艳丽低俗如姜花,自然有人清新脱俗如杜若。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她一时有些怔然,竟不知用什么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坐啊,”她熟不拘客的样子让张曼宁有些失措,甘尚川冲着厨房喊,“YOYO,再过五分钟就可以端出来了。”转过身来,笑着说,“张律师,你要喝点什么?”

呵,张律师。好个一派天真。

“龙井可好?”甘尚川见她不答话,已取出了茶具,开始沏茶。

不知道是怕气氛太尴尬,还是她真的熟不拘礼,一派像是熟稔的朋友的口吻开始跟她聊天,“说到龙井,张律师是否听过ru前龙井一说?”真是一幅未语先笑的模样,还没开口,她已然被她吸引,“据说在清末民初那会,流行一种茶叫艳茶。16岁的少女于谷雨那日凌晨上山采茶,采完的茶搁于ru间揉搓,茶香揉合着ru香炼制而成的茶,据说这样的茶沏好之后,会有一对美少女椒ru从杯底浮出,若隐若现。”

张曼宁一边看着她手上的动作,心底却在冷笑,即使没这个故事,单单看着这样一幅沏茶的画面,还没喝已够赏心悦目,再艳能艳得过眼前这位的一颦一笑,一投足一举手?

“甘小姐果真是家学渊源,阅历丰富。像这样的小段子,当然是信手拈来了。”张曼宁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笑语嫣然。反唇相讥这样的嘴上功夫,不就是她张曼宁的老本行?

“张律师,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其实我原本是想跟着景哥哥,叫你一声嫂子的。但景哥哥说你最烦那些沾亲带故的人。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了,叫张小姐也太见外了,您……不会生气了吧?”甘尚川一脸地歉意,像极了真是为如何称呼张曼宁而苦恼的无知女孩。

张曼宁那口茶刚入喉咙,差点呛到,咳了几声才缓住,“你叫我曼宁吧。”她终于明白眼前的这个女人跟平时她见过的那些压根就不一样,这个女人无法归类。你走邪的,她来正的,你刚赶上趟儿了,她转瞬就变招了。张曼宁第一次觉得自己在言语上被抢了风头,落了下风,憋气得很。

YOYO端出酿好的蜜汁莲藕,晶莹透明的器皿里橘色蜜汁里浸着的白脆莲藕,因为刚冷冻过,上面还散着几缕冷气,看着就忍不住食指大动。要是外行人看起来,这一方寂静小院谁说又不像是闺蜜午后时光呢?正因为彼此都不是按牌理出牌的人,才搞得气氛如此诡异。三个人尝着藕片,甜腻感又恰好被龙井冲散,不得不说就算甘尚川什么本事没有,她也算得上是个会生活的人。

三个人就这样闲聊着,一个说哪里的藕又嫩又脆又甜,一个说这蜜汁太稠太腻,再放几粒乌梅就更好,从蜜汁莲藕,说到千湖之省,说到杭州小吃,一搭一唱倒也是赏心悦目,倘若不扯回主题,这天黑了都还能聊下去。

“甘小姐,这茶也喝了,甜品也尝了,太阳也快落山了。你该不会以为我真的是到你这来乘凉的吧?”最后还是张曼宁先破功。

甘尚川到真不是有心逗她,她并不反感张曼宁,所以刁难什么的都无从谈起。或许因为最近宅在家里太久了,闲得实在无聊,才这么兜着圈子跟人说话。先别说张曼宁自己对于亲自上门来的戏码到底作何感想,甘尚川自己倒觉得很有趣,甚至在接到电话之后,换了一身白衣长裙问YOYO,“快看,我这样像不像狐狸精?”就是这样,一个是把姿态摆得太高,不愿意落入窠臼的原配,一个是压根就不知道心虚为何物的小三,就这样把火星撞地球的传统戏码演成现今这幕荒腔走板的调子。

“曼宁,我有种感觉,我们可以做好朋友。”甘尚川一本正经地说。

张曼宁觉得要是这口气没接上来,她会不会真的昏厥过去,想起甘尚川的母亲,她是真的开始怀疑这女的神经是不是有毛病。

“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话?”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谈话吗?”

“甘尚川!”

“你可以叫我川子。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不信你问YOYO。”

“你可不可以正常点?”她真的有些抓狂了。

“问题是你也不正常啊!”

“我哪点不正常了?”

“你应该进门就扇我两巴掌,然后恶狠狠地对我说,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张曼宁楞了几秒钟,终于不可抑制地笑出声啊,天啊!这到底是个什么局面?

YOYO实在忍不住也笑了,最后三个人笑成一团。

少刻,甘尚川先止住了笑声,“好了,不开玩笑了。YOYO你先去忙,我跟曼宁谈点事情。”

等YOYO离开后,张曼宁也冷静了下来。气氛变得有些沉寂,甘尚川敛了笑容之后,又是另一幅模样,不如刚才的表情多变夸张,或许,大多数时候这才是她真正的模样吧?

“曼宁,不介意这样叫你吧?”甘尚川躺在长椅上,阳光已有些西沉,正午时分的暑气渐渐散尽,她的声音缓慢而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会让人忍不住静静地听下去。

“在国外的时候,当我听说景然结婚的消息时,我就对你产生了好奇。我很想知道景然的妻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这种好奇其实跟嫉妒无关,我相信今天你想见我,大部分原因也是出于这种好奇吧?当然,你也可以否认,倘若换做是我,我是断然做不到跟自己的情敌这样谈天说地的。曼宁,你是个好女人,很厉害,我喜欢你。”

这算什么?恭维吗?

“我不是一个擅长解释的人,很多时候即使明知这是个误会,我也不愿意做任何解释。你来之前,我也想过,你会怎么想呢?你又打算怎么做呢?其实,无论你怎么想甚至做了些什么,我都不会在意。但因为你是景然的妻子,所以我觉得,我不应该这样。”甘尚川看了张曼宁一眼,“所以,你如果有什么想问的,或者对什么感到好奇,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曼宁差点要被她眼神里的真挚打动,是啊,人家不屑于解释,但却愿意解释给你听,这分明就是诚意拳拳的表现。其实曼宁很能理解她的不想解释,因为她自己原本也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那就明知是误会,但从不愿解释的心情她也有过,如果开头,那对方对自己而言,必然是重要的人。

呵,重要的人。因为你是景然的妻子,这是甘尚川的解释。

“你为什么要挑起高绍南跟景然的矛盾?”张曼宁也终于不再遮掩,拿出庭上辩论的那一套。

“如果你已经有了这样的定论,这个问题就不应该再来问我。原本我以为你更关心的是我跟景然是什么关系。”

一句戳中软肋。是的,想必关心这些情爱纠葛,争风吃醋,张曼宁更在意的是在这起斗争中,甘尚川扮演了什么角色,她打的是什么算盘,至少在她看来,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那红颜呢?她不该为此感到内疚和惶恐么?还是她本身就不是什么高圆圆,而是善使离间计的貂蝉。

“我关心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得到什么?”

“如果我告诉你,景然也好,高绍南也好,统统于我想要得到的东西无关,你信还是不信?”

曼宁沉默,她当然可以把这句话视作是一种常规的语言防御,但她在这一刻她迟疑了,她不确定这句话的真假,倘若是真的,那么是否证明了她真的太草木皆兵了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也不需要明白。景然是个好人,我不希望因为我的存在让你们出现什么误会,这才是我对你友善的根本原因,当然,你本人也很可爱,如果不那么过于相信自己逻辑的话,会更可爱一点。曼宁姐,你要学会相信人,比起你的朋友来,其实所谓的敌人更值得信赖。当然,我以前,现在,甚至将来,都不会是你的敌人。”

甘尚川站起身,走到水池旁,水池上的睡莲开得妖娆,她转过头,看着曼宁,嫣然一笑,魅则近妖。

“曼宁,她……今天来找你了?”晚上,景然的电话打过来了。

“恩,她跟你说了?”

“没有。”

“哦,给你造成什么困扰了吗?”甘尚川正在看伊藤润二的漫画,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的心思还在一页页惊悚的画面里,有个女人被男人抛弃,男人不爱的时候总是显得那么绝情,甚至抱怨她说,为什么要按照我的喜好把自己变成那个样子?你这样让我好累。女人想起为男人留的长发,悲愤地想慧剑斩青丝,可是这三千青丝早已拥有自己意志,从女人的身体挣脱,翻滚着布满头发的头颅去找男人复仇……

“川子,川子,川子……”景然说了很长时间,却一直没有得到电话那端的回忆,内心更加失措。这真是让他深觉厌烦的场面,失控的感觉并不好。

“唔?什么?”看完一个小故事,甘尚川吐出一口长气,真令人心酸的故事啊。

“没什么,你早点休息吧。”景然颓然地挂了电话,电话那端的沉默让他失去了更进一步的勇气。他甚至不知从何说起。那种廉价的关心和内心真正的动机夹杂在一起,挟裹着他,举足不前。

相对于甘尚川的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张曼宁一直到了晚上,依旧心绪不平。那种憋气的感觉的确让她难受,是的,跟甘尚川的初次见面,她兵败如山倒,她不仅没有问到自己想要的信息,甚至还被对方变化百出的招数弄得应接不暇,而最后她的连消带打,让她更觉得深受屈辱,她,张曼宁,居然被这样一个女人搞得狼狈不堪,灰头土脸。她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暗亏?

“曼宁,我想跟你谈谈。”景然走进书房,一脸的严肃。

张曼宁看了眼他,更觉得此刻他面目可憎,怎样?以为我欺负那个女人了?你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兴师问罪吗?她拿出一份卷宗,看了一眼时间,“我只有十分钟。”她也只能用这样的伎俩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愤怒。

“曼宁……”

“你先听我说。”她终于还是沉不住气,扔掉手里的笔,“虽然我跟你的感情并没有你跟那位叫甘尚川的女人深,我们没有那些朝朝暮暮的小情小爱,我也不可能像她那样身世坎坷,惹人怜惜。但是,我觉得既然双方结成夫妻,就应该对婚姻的当事人有着起码的尊重。如果,你现在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认为我今天去找了那个女人什么麻烦,那么你就不必开口了,我不是那种无聊透顶的女人,而你的初恋情人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娇弱不堪,受不得半点风雨。”连珠带炮地说完,张曼宁吐出一口长气,憋了一晚上终于舒服了。

景然楞了有几秒钟,最后他无奈地摸了摸鼻梁,嘴角微微上扬,“曼宁,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一拳打到棉花上是什么感觉?张曼宁脸瞬间红了,她坐在椅子上,目光看着桌子上的卷宗,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当天晚上,两个人的确没有提到半点跟甘尚川有关的话题。张曼宁的表情凝重而又煞有介事,而在讲述中的景然语调是少见的激昂。两个人在书房里谈了很久,最后景然跟张曼宁说,“我需要你。”

这样的一句话,不是问句,也不是祈使,语气中的分量和情感甚于她听到的任何甜言蜜语,是的,她不可能拒绝,甚至没有想过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