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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年夏天,也就是弘道元年(公元683年),高宗飞诏皇太子前往东都,一方面便于管教,另一方面高宗当时已经病危,也有交代后事之意。
李哲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因为他的老师薛元超在长安也病得不轻。
没过多久,身为帝王师的薛元超就在这一年的冬天去世了。如果放在几年前,薛元超的去世一定会让武则天感觉痛失英才。
时过境迁,眼下武则天的智囊团早已人才济济,不缺一个薛元超。
薛元超这辈子活得也挺辛苦,先是削尖脑袋依附于李义府,结果李义府垮台,自己也落得被贬外放,接着又抱上上官仪的大腿,结果上官仪因为废后事件而掉了脑袋,他也跟着倒霉。
历尽磨难,终于靠上武则天这棵大树。凭着自己一肚子的锦绣才华和过人的谋略,扳倒了章怀太子李贤,才得以重用。
跟随皇太子赴东都的还有宰相裴炎。现在众宰相中唯一对武则天不以为然,而武则天还有所顾忌的只剩下老臣刘仁轨。刘仁轨已经八十多岁,无法再全身心地投入体制内部的权力斗争。可一天没有离开,他还要有事没事在眼前晃悠,让人看着难受。
武则天将其留在长安,辅佐皇太孙留守京师。
高宗皇帝不是想立皇太孙确保李家天下吗?那就让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臣去辅佐那个年仅两岁的婴儿吧。一个走路都不稳的孩子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现在皇帝、皇太子和除刘仁轨之外的所有宰相,都已聚集到了洛阳。至此,武则天组建新政府的计划宣告完成。
裴炎到达东都,在他的穿针引线之下,程务挺和张虔勖投靠了武则天,分别出任左右羽林军首领。武则天渴望掌控政权和军权的梦想,终于得以全部实现。
有生以来,武则天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强大。广袤的天地从东都洛阳的丹墀翠辇延伸开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那些曾经嘲笑过她一女侍二夫的名儒,那些轻贱过她不过是暴发户之女的清贵,现在都臣服于她的脚下,脸上写满敬畏和惶恐。
武则天冷峻的目光像刀锋划过每个人的面庞,她仿佛能从中看透有多少真心与假意。华贵的裙裾默然拖曳过冰冷的长阶,她现在距离权力的巅峰,只差一步。
她长期缠绵病榻的丈夫,那个叫李治的男人,现在已经快要与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是他陪伴自己度过三十年惊涛骇浪般的岁月,是他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人非草木,又怎会没有一点感情?
只是武则天不会知道,即使再次重生,一切可以重头来过,她也无法再寻回原来的自己。纵然是三十年相濡以沫共度患难的夫妻,他也并不清楚妻子此刻的雄心壮志。他回不去了,她也回不去了。
随着高宗病情的日益恶化,武则天行事越发谨慎小心,现在连宰相也无法轻易见到皇帝了。高宗皇帝身体状况的每一次细微变化,都牵扯着武则天的神经。每一次诊病,武则天必然亲临现场。
弘道元年(公元683年),高宗的身体越来越差,随时有离开这个世界的可能。
武则天对高宗的身体状况还是充满信心的,这几十年来,死去活来都折腾好几回,胆子都被吓大了。这个时候如果还有人说,武则天希望高宗早一点离开这个世界,自己好上位,那他就是不懂政治的。
武则天根本没有必要急于让高宗李治先行死去,此时的武则天已经参政二十三年,和高宗并称二圣也将近二十个年头,号称天后也快有十年,她的权力一直稳中有升。这时候的高宗李治根本构不成她权力上升的障碍。
虽然中间有过废后的一时激愤,但夫妻总归是夫妻,别人想在中间插一杠子,基本上很难。
武则天还有个特浪漫主义的想法,就是想和高宗皇帝携手再举办一次封禅大典。她念念不忘当年自己带着一帮后宫妃嫔封禅泰山的无限风光。
泰山封禅大典是高宗帝王生涯里最辉煌最美好的人生记忆,作为当年登临神岳的同行者,武则天深知泰山封禅在李治心目中的位置,那是向普天生灵宣彰帝王功德的颂歌,在高山之顶俯瞰苍茫国土聆听百鸟啼啭,是君临天下者最为淋漓的一场极致体验。
当然那美妙绝伦的时刻,也成了武则天在洛阳宫之夜最具诗情的梦境之一。
永淳二年(公元683年),高宗李治欲往嵩山再度封禅。高宗的这一想法,得到了武则天响应。她计算着泰山封禅以来的匆匆流年,她说:“十五年来国运昌盛、百姓安泰,这是东岳神山的保佑和庇护,陛下如今再往嵩山封禅,上苍或许会再赐大唐十五年的太平盛世。”
洛阳离嵩山不远,就近搭台唱大戏,武则天就在嵩山之南筑起了一座“奉天宫”。
“奉天宫”还没落成,就有人站出来反对。谏言者是监察御史李善感。那些谏言者大多有着多愁善感的潜质。
李善感不同意这样做,他的理由是:这几年灾害连绵,民不聊生,突厥人三天两头骚扰边境,帝国的军费开支不断升级。朝廷还要劳民伤财地大搞形象工程,这种不顾天下黎民死活的做法太让人失望了。李善感没有绕弯子,直来直去,有一说一。
有官员说,李善感这种当面让执政者下不了台的直谏,在朝堂上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听到了。轰隆一声响,群情振奋,史称此谏为“凤鸣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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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道元年(公元683年)正月,天皇与天后视察了刚建好的奉天宫。他们很是满意,于是开始筹备封禅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十月秋高气爽的天气,天子圣驾仿照多年前封禅泰山时的仪式和行列,浩浩荡荡地离开洛阳宫。有心的官员已经看到龙辇上的皇帝了无生气,那感觉像是霜打的秋叶。官员们的心为之一紧,他们不得不为皇帝的健康而心生忧虑。
武则天虽然难掩兴奋,但她还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私下反复交代太子李哲,嵩山并不遥远,可你父皇的病体令人担忧,路上要随时做好歇驾停宿的准备。
到了奉天宫,高宗的病症迅速恶化,头痛欲裂,几近失明。参与封禅的大队人马只好沿原路返回,封禅大典推延至来年春暖花开。太子李哲惊异于母后先知先觉的能力,她的所有忧虑后来都一一被事实所印证,父皇果然在封禅途中一病不起。
武则天急召御医秦鸣鹤前来诊疗。秦鸣鹤仔细观察高宗的症状后,马上作出诊断“风毒上攻,若刺头出少血,则愈矣”。所谓风毒上攻,就是脑部血管压迫到视觉神经。所以,只要适当释放脑部淤血,便能恢复视力。
秦鸣鹤并非中土人士,是来自大秦的景教教徒,即拜占庭帝国的基督教聂斯托里派信徒。秦姓来自于大秦国名,鸣鹤则是圣经中十二使徒名的叙利亚语读法。
景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其教徒在初唐时期大量涌入长安。
贞观九年(公元635年),唐太宗接见景教教徒,允许他们在长安建造寺庙传教,这是基督教来华的最早文字记载。随着大批景教教徒来华,希腊、罗马等异国医术也在中国广泛流传开来。
隋唐时期的包容性极强,包括对宗教的包容。天竺佛教、波斯祆教、摩尼教等异国宗教都到大唐地盘来争夺信徒。景教也是在此时传入,面对这样的激烈竞争不能不竭尽全力,以医助教就成了他们争夺生存空间的一大法宝。
他们除了传播基督教义之外,也带来了西方的外科手术。唐人对景教教义兴趣不大,对他们的医术倒是推崇备至。据说,为失明的患者实施开颅手术,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也就是秦鸣鹤要给高宗动手术用的这一招,以当时的医疗条件来看,玄乎得让人没办法理解。
时人都认为大秦神医是用刀劈开病人的头颅,把里面的小虫捉出来,病人便奇迹般地恢复了视力,美其名曰“开脑取虫,以愈目眚”。三国时期的华佗也会,曹操头疼,华佗就建议开颅。可惜曹操生性多疑,反而将神医给杀了。
其实这不过是来自于古希腊医神希波格拉底流传下来的治疗失明的方法:“当眼睛毫无显著病症便失明时,应切开颅骨,将脑软组织分开,穿过颅骨使产生的液体全部流出。以这种方法治疗,便可治愈。”
听说秦鸣鹤要拿针在高宗的脑袋上直接放血,武则天在帘后再也坐不住了,她指着秦鸣鹤,怒道:“此人可斩也,乃欲于天子头刺血乎!”这让人不由得想起当年武则天隔帘骂褚遂良的场景:“何不扑杀此獠!”
躺在床上昏沉如植物人的高宗发话了:“医生谈论病情,不应该怪罪。我头疼得实在是受不了。我已经决定了,秦太医,你尽管施医,不要再有顾虑了。”
高宗头痛难忍,死马权作活马医吧。既然皇帝开了金口,也就打消了秦太医的顾虑。他取出绣花针,针刺“百会”和“脑户”二穴。也就是一炷香的工夫,高宗开口说话了。
御医秦鸣鹤大胆而独特的针灸泻血术使高宗的双目恢复视觉,武则天重重赏赐了秦鸣鹤。秦鸣鹤怀着忐忑的心情接受了武则天赏赐的百匹彩帛,但他从皇后那双冰冷的目光中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质疑。
武则天不相信一根银针可以拯救高宗日益枯萎的生命,她不相信御医,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无论如何,她要让高宗安然返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