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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战旗

东门镇是湘赣边界上一个美丽的小镇,四周高山环抱,中间一片洼地,浏阳河大溪支流将它分为两半,中间一座木桥又把它连接起来。这里是沟通湖南浏阳与江西铜鼓的要道。如果不是战争,谁也会觉得这是一处秀美的世外桃源。然而,眼前的战争,却让这里的一切都变得狰狞可怖。

敌人蝗虫般向这里包抄过来。守在这里的是我军第三团,三团是在毛泽东庄严宣布秋收暴动后从铜鼓出发直扑浏阳的,刚在白沙打了一仗,打败了唐生智的第八军第一师第一团的周倬营。生俘了敌军100多人,还缴获了大批枪支弹药,毛泽东喜称白沙战斗为“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进入东门后,团长苏先骏麻痹轻敌,竟然放假一天让战士们在河里洗澡。盘踞在平江长寿街一带的张南轩营和平浏绥靖司令阎仲儒部迅速向三团迂回过来,并与周倬营会合,他们在东门反动团总鲁绥之、地主刘芝成的引导下,分两路包围三团:一路经唐家冲占领东门镇后面的羊牯脑制高点,用数挺重机枪向三团扫射;一路越过浏阳河上游的大溪,企图夺取马鞍山制高点,与羊牯脑相呼应,袭击我军。

三团在此极不利的形势下,毫无畏惧,猛烈还击。二营阻敌于上车一带,阻住了敌人占领马鞍山的企图。一、三营在羊牯脑两侧拼力反攻。但有不少战士在河里,敌人疯狂地扫射,就像围猎一群乱冲乱窜的山羊一般。战士们在水里精赤条条的,只有挨打的份,一个一个地相继倒下,鲜血立刻把河水染得殷红。

李石山是三团一营三连第二排排长,铜鼓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山里汉子,人特机警。敌人的子弹啸叫着在他周围击打出一个个水柱,他铁青着脸,怪吼一声:“狗日的杂种!”便憋足一口气,一头汆入水里,瞅准一处敌人枪弹射击不到的死角,迅速爬上岸去。同爬上岸的还有好些弟兄,他们顾不上赤身露体让人瞧见,一径便往我军阵地奔去。

营长汤采芝见他们跑来,顿时双眼放亮,忙脱下自己的外衣扔给他,转脸又朝战士们喊道:“快,把衣服给他们!”

幸好战士们出来时把他们留在营房里的枪支也带出来了。李石山接过枪便举枪射击,只听得“叭”的一声,击中了一个,接着又是“叭”的一声,击倒了一个。他弹无虚发,在三团,他是有名的神枪手。

敌人的气焰一下子便小了许多。营长汤采芝叫号兵“嘟—嘟—嘟—”吹出三声长号,便怒目切齿地从战壕中跳了出来,领着战士们向敌人阵地扑去,他要去夺取敌人占据的羊牯脑制高点。李石山紧随在汤采芝的身后。

哒哒哒哒哒!——敌人的机枪疯狂地扫射着。

战士们跟着汤采芝,全都怒目切齿,手里的枪支都吐出愤怒的火舌,有如一个人,全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像旋风一般直往羊牯脑高地卷去。

贴在地面上的机枪火力越来越残忍地扫射着。

能清晰地望见山头上的敌人。

一个敌人的机枪手在换弹夹,李石山瞅准一梭子子弹射过去,那家伙号叫一声,便一头栽倒在地无法动弹。

于是,好些支黑洞洞的枪口便对准了他。

一颗子弹飕飕响着从他头顶飞过,又一些子弹啪嚓啪嚓地打在他身侧什么地方。他圆瞪着眼,怒火似乎要烧掉他黑乌乌的头发。

忽然,跑在前面的汤采芝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是腹部被敌人的机枪击中,一截小肠居然流出体外,他一咬牙,用力把流出物摁进体内。他再次跃起,却重重地摔了下去,再也没能起来。

山头上,从烧焦的树墩子后面,从铁青色的岩坎后面,连续不断的密集的子弹噼噼啪啪地冒着火光向他们射来。

他们只剩下三十来个弟兄,被敌人的子弹逼了回去。

一连的连长刘正接替了营长指挥。他们伏下身子沉着地朝敌人还击。

敌人居然抬高了枪口,子弹越过他们的头顶,直射向后面的村子。村子里的人大部分已跑走了,躲进山上去了,还有少部分的妇女儿童未来得及跑走。立时,村里传出女人要命的哭声和孩子的叫喊。

战士们一个个恨得牙痒痒的,心里的火一下子窜到脸上,满脸涨红。刘正眼珠瞪得拳头大,吼叫一声:“打他狗日的!”子弹便带着仇恨啸叫着往敌阵地飞去。

刘正叫出两名战士,叫他们迅速带领村里剩下的群众撤退。

敌人忽然分出一部分兵力从山头绕过去,想从他们的后面前后夹击。

情况十分危急。

传来毛泽东的命令:敌我力量悬殊,要保存实力,三团分三路撤退!

李石山向刘正说:“营长,你带队伍走吧,我要二排留下掩护。”

他说的二排,实际上只有三个人,两名战士和他。两名战士一个叫王光一个叫徐强。

刘正说:“不行,我们一块走。”

李石山说:“你们快走,少死一个同志总比多死一个强。”

刘正给他留下一箱子弹和一捆手榴弹,说了声“保重”,便带着队伍迅速地走了。

李石山为了节省子弹,不瞅准敌人,决不发射。

敌人很快就知道了对方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就像饿狼一样扑上来。

近了,近了,敌人相距只有百多米了,李石山喊了声:“打!”三支枪一齐猛射。从羊牯脑到这儿,只有一条仄仄的山道,敌人猝不及防,一下被击倒四五个,还有几个慌不择路,栽下山墈去了。

敌人又缩回羊牯脑。

暂时的沉寂,空气似乎很紧张。

忽然,山上一阵吆喝,敌人竟然搜查出躲藏在林子里的五六个群众,其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和一个五六岁的男伢,是这男伢的哭声把敌人招去的。敌人抓着这几个老百姓,竟然让他们走在前边,几十个敌兵却紧随在后走下山头,气势汹汹地向我军阵地扑来。他们一边走,一边朝这面喊话:“共军听着,投降吧,你们已被我们包围了,跑不了啦!”

“轰”的一声,李石山只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直烧得他两眼发直,烧得脸上的肌肉也在急速地抽搐。战士徐强狠狠地骂了句“狗日的”,一扣扳机,“叭”一声一颗子弹疾速地射了出去,正好从刚才喊话的那个家伙的嘴里穿了过去,把他打成了前后两张嘴,立时再也喊不成话了。

敌人恼怒了,竟然朝着老百姓开枪,“叭!叭!叭!”连着三声枪响,咕嘟嘟倒下三个,仅剩下那个女人和男伢。

三人全愣了一下,李石山双目血光漓漓,他凶狠狠地瞪了徐强一眼:“谁叫你开的枪,你混帐!”

徐强脸红了一下,嘟哝道:“打他狗日的不该吗?”

“你睁眼瞧瞧,死了三个群众!”

“那——你说怎么办?”

“没我的命令不许开枪!”

敌人很阴,让女人和男伢站在前面,他们便藏在后面,把女人和男伢当作人肉盾牌。

李石山不禁心里一震,他看清了那个女人和男伢:女人干瘪瘦削,有如一根枯萎了的芦苇杆;男伢瘦骨伶仃,就像一只长不大的猫仔。他忽然就想着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老婆是河南人,是因那里发洪灾,乞讨到这儿来的。那天竟然晕倒在他家门口,是他极力救治才救了她一条命。她被救醒后便朝他磕头,朝他爹娘磕头,要求他们收留她,她说她家里没人了,爹娘都给国民党反动派杀害了。于是,她就在他家里住了下来,他也就娶了她。后来,他就发觉她是一个好女人,好女人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过日子不能没有一个好女人。他要随部队开往浏阳,他无法忘记离开家的那个晚上——

那个晚上是寂静的,四野没有一点儿光亮。秋庄稼,那些高粱啦,苞谷啦,满身洒满露珠,发散出润湿清新的气息,听得见它们“咯吧咯吧”拔节的声音,还有它们在夜风中悉悉嗦嗦摇曳的声音。

他对她说:“明天我就要走了,你好好带着伢子。”

她说:“我知道。你放心去吧,多杀几个白狗子。”

“知道。”

“替我爹娘报仇。”

“知道。”

“打完仗就回来,我们一块好好过日子。”

“知道。”……

李石山想着这些,心里便有了一种感动和牵挂。

一个鸭公嗓的家伙在冲着他们嘶哑地喊:“共军弟兄们,只要你们放下武器过来,我们就放了女人和孩子!”

他问:“不杀他们?”

“不杀。”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

“这样吧,”鸭公嗓说,“我数一,二,三,你过来,我放人。不然,我就砍了他们。”

“好吧,但你必须放人!”他面无表情地说,说罢便站了起来。

王光、徐强忙拦住:“排长,别去,宁死也不能当俘虏!”

鸭公嗓已在数:“一,二……”

“不能去!”徐强大声吼。

他冷冷地命令道:“记住,保护好女人和男伢!”

在鸭公嗓喊出“三”字时,他已走出了战壕,他忽然觉得天地间回荡着一支战歌:

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万众一心!

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杀尽敌人!

我们团结,我们前进,

我们奋斗,我们牺牲……

他就觉得心在摇荡,血在沸腾。

在与女人擦肩而过时,他压低声音吼了句:“快跑!”便头也不回地向敌人走去。

立时奔来好些敌人,他们是要来活抓这个共军的。

“轰!”一声,他拉响了捆在腰间的手榴弹,爆炸开的黑色烟柱,像旋风一样向空中卷去,卷向空中的还有许多殷红的血,像绽开一天的花雨,瑰丽极了,也壮阔极了。

附记:东门战役结束后,三团剩下不到一排人,集合时,毛泽东亲自喊口令,然后高举着三团的战旗向文家市进发。战旗在飒飒秋风中猎猎飘展,尽管被硝烟熏得变了颜色,被子弹打得千疮百孔,但仍然显示着这支队伍的尊严和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