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政府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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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获奖 (2)

“就是把今天这事写一写,”罐子说,“李队长说要报到公社去评先进。”

“我只怕写不好。”

“你能的,我知道,队里就只有你会写。算我求你了,行吗?像我们这号家庭出身的人,我也不求企什么,只图有个好的政治表现,不受人家的歧视。”

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鼻子里居然有些发酸,点了下头说:“好吧,我写。”

04

好不容易总算是找到了一家叫蓝天的五星级宾馆,我知道这家宾馆设备齐全,服务周到,但要价也是全城最昂贵的一家。

上午10点半,侯局的车子就到了蓝天宾馆楼下。四十层的宾馆大楼像鹤立鸡群般地在城市上空炫耀着它的摩登的轮廓,楼下已停了不少小车。我和熊一兵早就在门口恭候着,还有宾馆的一位领班小姐也出来在门口候着。显然,这位领班小姐是刻意妆扮了一番,身着一件缝叉一直开到大腿臀部的红色锦缎旗袍,胸前的开口很低,乳沟雪白,在那低领紧身衣里似隐似现,透出一股令男人无法抗拒的青春魅力。侯局他们一行五人下了车,领班小姐便一脸媚笑地迎了上来:“哟,领导大驾光临,欢迎欢迎!”

我瞥了侯局一眼,只见他双眼顿时放亮,我知道他对我们的安排是满意的,男人见了漂亮女人,心里都会洋溢起一种说不清的愉悦感,这种感觉在身体里面的各个部位萌动、发酵甚至膨胀,以至从胳膊、手一直到腿和脚,都会产生一阵一阵酥麻的传动,有点像酒喝到微醺时的那种体验。

我悄声问她:“我们要的包厢,准备好了吗?”

“在三楼特地给你们留了一个包厢,那里清静。”她说,并弯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便扭着腰肢走在前面领着我们,高跟鞋踩在楼梯上橐橐地响,旗袍下摆叉缝里透出雪白的肌肤,令人幻起一股撩心的旖旎。

几个男人紧跟在后面,抬眼一瞅,双目中遂升起一股火焰,火焰在迅速地燃烧。

这是靠右边的一间包厢。她推开门,进入房间,将房卡插入电源开关,顿时一片光明。包厢不很大,却显得很雅,水曲柳制成的拼花地板,铺着大幅的红色暗花地毯,墙上镶嵌着工艺精致的护墙板。

几人围桌而坐,领班小姐立时给每人泡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眉棱子一闪问:“还可以吗?”

“可以了,”我说,“就开始上菜吧。”

菜上来了,直径一米八的大圆桌面摆了个满满当当。

领班小姐在一旁问:“几位领导,要来点什么酒?”

“酒就不要了吧。”侯局说。

“就来两瓶红酒吧,”熊一兵说,“红酒不伤人,还有营养。”

啪!酒瓶打开了盖。小姐便给每人倒了一杯。

熊一兵朝她说:“你也坐下一块喝,有美女陪着,可是人生一大乐事啊!侯局,你说对不对?呵呵!”

侯局遂也呵呵地笑。

熊一兵酒量并不大,喝了几口后,脸块就渐而红得像着了火一样,但他竟然还要站起来敬酒:“侯局,您是我们的领导,好多事还得仰仗您的关心,来,我敬您,祝您身体健康,您健康可就是我们的福份啊!”

“这样,我们就喝了这一杯不再喝了好不好?”侯局说,“来日方长嘛,下回等你们厂子搞红火了,我们还要好好庆祝一下。”说罢,举起杯子,往口里咕噜一下灌了一大口。

“这就还要仰仗您的关心扶持了,”熊一兵也喝了一大口说,“我们厂子的情况您是知道的,现在有一个机会,我们想上沈阳那个国际展,材料己报上来了,不知您看了没有?”

“唔,看了。”

“是这样,我们是您旗下的排头企业,如果我们上了,这也是局里的荣耀……”

侯局不禁皱了皱眉,伸起手来摸着下巴,忽又摸着下巴的手往上一抄,兜脸儿抹了一把,就又落下来放在椅子上,却没有吱声。

熊一兵看了他一眼,就说:“不说这些了,侯局,喝,喝酒!”又朝那几位随从说:“来来,一块喝!”说罢,端起杯子,“咣当”一声与侯局很响地碰了一下杯。

用过餐后,熊一兵问:“侯局,是不是洗个桑拿再回去?”

侯局说:“桑拿就不用了吧。”

领班小姐这时不失时机地咯咯笑了一声:“不用急着回去嘛,我们这里的服务包您满意。”说着,眼珠子滴溜溜地溜到了眼角上,斜眼瞧了这几个男人一眼。

“好吧,就休息一下。”侯局说。

熊一兵朝我吩咐道:“你去开几间房。”转头又朝侯局说:“您在房里等着,我去叫小姐。”

侯局想张口,却又没说。他知道叫小姐的含意。

我遂领着他们上电梯,并给他们一人要了一间房。

一会,便有几个女孩子走了过来。女孩子都很年轻,是经过着意打扮的,脸上画过眉,眼圈涂着一层眼影,嘴唇抹成紫罗兰的颜色,大片雪白的酥胸露了出来。还有,她们的肚脐竟然肆无忌惮地露在背心下摆与裤头中间,圆圆的,就像溪流里一个小小的漩涡,竟然在我们这些男人眼前旋转起来,让人有一种头晕的感觉。

他们都一一进了房间。房门刚刚关上,不好,竟然上来了几个戴大盖帽的公安,仿佛是忽然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显然人家是冲着我们来的。

熊一兵一下白了脸,凶狠地瞪了我一眼道:“你怎么搞的,怎么选了这么个不安全的地方?”

我觉着委屈,喉结艰难地蠕动着:“公安的行动我怎么会知道?”但终究忍住没说。

熊一兵朝我一挥手吼道:“快去,说什么也要拦住他们!”

我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赶忙跑了过去,找着一位高个子公安,大概是他们的头,我急急地说:“公安同志,我是红星机械厂的,他们这几位可都是我们的客户。”

大个子公安一脸的严肃,瞧着我眼光灼灼逼人:“是客户就能干这种事吗?”

“都是我们不对,”我脸块骤然胀成一块红布,硬挤出一丝微笑道,“对于我们企业来说,客户就是上帝,我们只想着如何陪好,这与他们无关。”心里一急,说话竟然变得流畅起来:“公安同志,我们红星可是市里的明星企业,每年上缴财政不少,是市里的纳税大户,这里头可离不开他们客户,您说是不是啊?”

大个子公安仍板着个脸,双眉颤跳了一下,两只眼睛刀片一样瞪着我道:“你们可得记住,下不为例!人我们不抓了,但处罚还是要的。”

我便忙说:“是是,我们认罚。”

“这样吧,每人罚款五千,他们五人,一共二万五。”

我说:“没问题,我这就去取钱。”说罢,便赶紧去银行取来二万五千块现金交上罚款。

我不禁松了口气。可是侯局却黑着脸,脸色很难看,什么话也没说,领着人一扭身下了电梯,一头钻进车里,嗖地一声开车走了。

熊一兵陡然间变得像个哑巴似地呆呆的站着,拧起的眉头上罩着一层阴云,汗珠从额头上迸出来,一滴挑在浓眉上,一滴滚下鼻梁。

05

我躺在床上,周围的一切都静了下来,听得见远处街道上的汽车喇叭声。我很久没有睡着,不知怎么一来,我竟而觉得自己是在公社。我己离开了云雾山,眼下全国学习小靳庄,公社就把我们十几个会文艺表演的知青组成了一个文艺宣传队。

这天,宣传队都在屋里排练节目,因为演出节目要经常更新,他们就不得不加紧排练。

忽然有人叫我:“宇轩,有客人找你!”

“找我?”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别开玩笑,哪会有人来找我!”

“是我!怎么,不欢迎吗?”随着一声宏亮的话音,从屋外走进一个黑黧黧的山里汉子。

我抬眼一瞧,来人竟然是云雾山生产队的政治队长李青云。李队长仍然是那么一副热情,很随和的样子,他进门便大大咧咧地说:“小李伢子,有出息了,你演出得蛮好啊,那天,大伙看你的演出,手板都拍疼了。”

“是吗?”我忙跑了过来,显得很激动,“李队长,您还好吗?”

“好,好啊!”李队长呵呵笑道,“怎么,不想回来看一看?”

“怎么不想,晚上做梦都想哩!”我说。

“那就回队里来呀!”

我给他倒了一碗茶,他接过碗,咕噜咕噜地往口里倒,喝过水,用手朝嘴上一抹,嘿儿嘿儿地笑道:“ 我这次来,是要求你们给做一件事。”

“什么事,您说吧,别说求,只要我们能做的我们一定做。”我忙说。

“你们把罐子的事编一个节目吧,罐子这伢子你们可得好好宣传宣传。”李队长说。

“罐子,他怎么了?”我问。

“罐子在救山火中负伤了,他伤得很厉害。”

我们几个知青一听,全惊得面面厮觑,倒吸了一口冷气。

李队长从衣口袋里摸出一支皱皱巴巴的烟来,就拼命地吧烟,青烟从他鼻孔里拧成两根烟柱,冲了出来,又立刻被从门口灌进来的风舔得干干净净。好半天,他才说:“这是半个月前的事。你们走了后,知青组就只剩下他和何建国。那天,他与何建国一道在茅草冲里铲田墈,不知为什么发了山火,那天风又大,火一下就燃起来了,而且越烧越猛。”

“就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发的火?”我问。

“不知道。事后我详细问了何建国,他说确实不知道,正铲着田墈,忽然只见前面山上一个火星一闪,火就烧起来了。”

“他们没有喊人去救火吗?”

“喊了,我们全队的男女都去了,好不容易才把大火扑灭。可是,罐子却被山火烧得差点丢了一条命,就连何建国也被烧得一脸焦黑,衣服也被烧得稀烂。”

我一愣怔,心头感到有种隐隐的莫名其妙的痛楚,眼前忽地就腾起熊熊燎天的烈焰,轰轰隆隆!哔哔剥剥!火焰越来越扩大,越来越猛烈,一棵树烧着了,两棵树烧着了,一片树木都烧着了,火龙飞腾,染红了整个天空。烈火中,罐子奋力地扑打着火,脱下上衣,光着膀子,衣服烧着了,就用树枝扑打,烈焰包围着他,显得悲烈而雄壮。

我向队里请了一天假,赶紧乘车上县城去医院看他。

他的确伤得厉害,头上缠着纱布绷带,只露出两只眼睛。他双眼闭着,显然己经睡着。

何建国在一旁照看。

我问:“怎么会发山火的呢?”

“罐子这事我清楚,”何建国把我拉过一旁悄声说,“那火不是自燃,也不是阶级敌人放的。”

“是吗?那是谁放的呢?”我吃惊地问。

“还有谁?当然是罐子他自己了。我和他一起在铲山墈,我亲眼瞧见的。”何建国说。

“那你先前怎么不说?”

“你想想啊,一个出身不好的青年能评上先进吗?他不图当官,也不图发财,就只希望获得一张写着‘先进’字样的奖状,就这么一个要求,你说,我能说出去吗?”

“他这么做,连自己的命都险些丢了,这代价也太大了。”我说,悲怆地昂着头,望着窗外那片蓝色的天空。

“公社来人调查了,评了他一个‘先进知青’。李队长是个好人,给他把奖状寄往他家里去了,也算是给他一个安慰吧。”

我们就坐了下来,双手搁在膝上。好一会儿,我突然伏下身去,吐出一口又细又长的气息。

06

熊一兵的厂长很快就给撤了,并且办了退休。熊一兵整个人一下就蔫了,而且一下就病倒了,病得很厉害,被送进了医院。

办公室里的几个人便凑在一起商议该凑多少份子去医院看他。要是以往,这样的事哪用得着商议,一个个早就拎着礼品、红包争着上医院去了,而现在人家已不再是领导了,如果不去看望,则又显得太过,去吧,谁也不肯多花钱。我便说:“去吧,这送礼的事我去准备。”

我知道他这辈子最大的喜好就是获奖,便花了两百元去街上买了一面红绒布面子作的锦旗,请人写了“模范厂长”四个烫金大字。我们一行人便去了医院。

他躺在病床上,明显地瘦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黑色的脸膛上爬满了蜘蛛网般的皱纹,枯着两道灰白的眉毛,眼眶下有着深深的黑晕,眼睛里凝聚着无法忍受的倦累和迷乱。

我瞧着,不觉背脊骨上升起了一股冷气,凉飕飕地直往上窜。我双手把锦旗抖开放在他面前说:“老厂长,您看,我们给您送锦旗来了。”

他忽地鼻子抽吸了两下,两颗大粒的泪珠滚豆般从眼里迸跳了出来,右脸上那枚巴掌大的硕大的“徽章”渐而变红变亮,每一条皱纹便开始抖动,定格成一个很灿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