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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尹玲玲的辞职报告始末 (2)

想到娘,眼前立时就闪现出家乡那连绵不绝的山,山梁上一个弓形的身影在晃动着,那是娘,扛着犁、吆着牛费力地往山上攀爬,山上有几块坡地,她要去把地翻过来。爷爷干不了农活,家里里外就全靠娘了,娘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坡地被四周的山拥挤着,显得很小,像一块巴掌,躺在天底下,呈一片腐旧的灰黄。娘把犁插进地里,朝牛一声吆喝,牛便费力地拉着犁朝前走着,牛和娘都脚步歪歪斜斜。太阳在高空悬挂着,像一团蛋黄,被犁翻的泥土里就升腾起一层似雾非雾白气,娘的头发也立刻被汗水浸透了,汗水顺着发稍点点滴滴地洒了下来。“娘是给累病的。”她自语道。想到娘,便剜心般扭转了那张俊俏的杏子脸,一闭眼,两行泪便甩落了下来,清晰地“吧嗒”一声。

忽然听到有人喊:“这位妹子,进来呀!”

她抬眼望去,是一家有灯光的店门里,一个中年胖妇人在向她招手。

“是喊我吗?”她疑惑地问。

“喊你哩,”胖妇人说,“不进来看看吗?”

她探头朝里看了看,里面是粉红色的灯光,坐着十来个坦胸露乳的年轻女孩,墙上也贴着好些美女画,也是一个个坦胸露乳,她就吓得不敢再看。

胖妇人却追出来,夸张地摇晃着臀部,伸出丰腴的粉臂,拉住她怪怪地笑道:“我说妹子,是来找工作的吧?这里的条件是没法说的,管吃管住。”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这你就别问了,只要能挣钱是不是?”妇人两眼盯着她说。

她当然明白这是什么地方,转身便要走,妇人却仍拉住她说: “三七开,你拿大头,干不干?”

“你放手!”她忽然大声喊道,脖子泛着一抹潮红,像被谁掐了似的。她一生气就成这个样子。

胖妇人这才放了手,悻悻地撇了撇嘴道:“不干就不干,干吗这么凶啊!”

她一扭头便飞快地走了,直到有交警的地方这才放慢了步儿。她不停地揉着眼睛,看上去好像她不是在揉眼睛,而是在拼命地把鼓凸的眼珠往里按似的。其实,她不用发这么大火的,不干自己走开就是。这事先前自己也做过,只是现在想换过一个活法而己。想到这里,她便轻轻地舒出一口气。

05

“商场如战场”,不知是谁想出的比喻。这一比喻,赵志强是深有体会的了。自从坐上老总这个位置,他就没有轻闲过。尤其是这些日子,全城掀起了一场电器市场争夺大战,他没少操心,经常是一日三餐都未能按时吃过。尹玲玲见到他的时间不多,即使见到,他也只是点下头而己,没有多余的话,上班第一天,那算是他对她说得最多的了。她自然也不好说他什么,他一个老总能亲自把她安排进来,她已是很知足了。

一晃眼就到年底了,经过大家一年来的拼搏,销售比上年翻了两番,公司很隆重地开了个年终总结表彰会,赵志强在报告中特别强调了团队精神,他认为,一个团队要做赢,主要靠的是团结,靠的是大家团结一致地去拼搏。这话,搏得了全体员工一次又一次很为热烈的掌声。

会后,他便去走访有些较困难的员工,当然,也要去看看尹玲玲了。这些日子,他似乎把她忘了,他是该去看看她还有没有别的困难。作为一个单位的管理者,他深懂得,要带好一个团队,关爱他人是管理的第一准则。

天气很好,头上的太阳灿灿地发出耀眼的温柔,照着这座延伸向无尽的远处的城市。一辆黑色的“奥迪”缓缓地从公司的大门驶出,阳光透过车窗玻璃便洋洋洒洒地落在他身上。

尹玲玲住的廉租房在一个叫“朝阳”的社区的居民楼,这里离公司不远,好些公司的员工也住在这里。

尹玲玲在自家门上新贴上了门联,红彤彤的很耀眼。他推开门,却发现屋里坐着一个老人,他一眼就认出是当年的尹营长,几十年了,模样未变,只是人老了许多,嘴唇上下蓄着杂乱的胡须,突出的前额和眼角上刻满深密的皱纹,那双本来发着倔强光芒的眼睛,现在却添上许多倦困和呆滞的成份。背有些驼,但看起来还健壮。

他愣了一下。这世界也真太小了,没想到在这座城市里居然又能见到他。

尹大兴是昨天赶来的。自尹玲玲走后他就心神不宁,老替她担着一份心。乡下传说,现在男男女女出外打工,别看人家大把大把地赚钱,那钱赚得不光彩,想想啊,城里的大马路上一不能种田二不能养猪,能长票子吗?女的做鸡,男的做鸭,要不,能去城里做什么呢?他就不放心玲玲,老想去城里看看,可玲玲妈病在床上没人照看,他哪儿也不能去,只能自己愁急得长吁短叹。幸好玲玲在城里常往家里寄钱给她妈妈看病,现在玲玲妈病已好了不少,已能下床走动自己照顾自己了,这才搭车进了城 。

赵志强乍一见到尹大兴,脑海里就翻腾了,过去的事,一件件一桩桩便在他眼前旋转。他父亲曾在乡下一所小学任教,被打成右派后就发配到生产队里劳动,在那个年月,父亲自然就算在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之列,队里常开斗争会,这些五类分子就常被押到台上斗争。那是一个缺少法律监督的年代,似乎不搞斗争人们就无法生存似的。有件事他没法忘记。队上丢了一头牛,这可是严重的阶级斗争,队上立刻召开斗争大会,地富反坏右一律被抓到台上,叫他们坦白交待搞破坏的罪行。民兵营长尹大兴一张苦大仇深样的脸板得铁青,目光生硬生硬,像是眼窝里戳了几根铁棍,样子很冷酷。

他指着这个右派教师喝问:“老实点,你把牛偷到哪里去了?”父亲的身子抖了一下:“没有啊!我偷一头牛做什么?”“你还犟啊,我打死你这个狗日的右派!”尹大兴用力扇过去一巴掌,父亲踉跄了一下,立刻红肿了半边脸块。“不许打人!”当时还只有十几岁的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会在台下愤怒地朝台上喊道。尹大兴很快就发现了他,一脸怒容像狮子一样的表情,“你个小兔崽子!”他嘴里骂着从台上跳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他拎到了台上,用绳子捆了个结实。绳子是用水浸湿了的棕索子,死命地往肉里扣。他痛得头上的汗珠儿直往下滚,却倔犟地咬住嘴唇没哭。几天以后,两条胳膊又红又肿,至今胳膊弯上还留有几道索子印。……

尹大兴见他站在门外愣着,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便问:“同志,你是——”

尹玲玲这会正在厨房忙着,一抬眼见门外站着的他,忙走了出来招呼道:“赵总,请进屋里坐呀!”便又对尹大兴说:“爷爷,这便是我跟你说的赵总,我能来这里工作,全亏了他。”

尹大兴忙说:“啊,是赵总,快,快屋里坐。”好像不认识他似的。看来,尹大兴真的是老了。

赵志强寻思着,我怎么忘不掉过去的事情呢?他笑了笑,便走了进来,问:“尹营长,你不认识我了?”

尹大兴一听,一下惊奇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睁大两眼看着他,忽地啊了一声说:“你……你是志强伢子?”说着,脸上就有了好些尴尬,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摇着头说:“一晃就几十年了,瞧瞧,我就老了。”

他忽然就觉着心底里有种隐隐约约的东西在涌动,在烧灼着胸口,太阳穴上的血管也突突地跳,他不明白这是什么。他本想说:“是几十年了,可有些事我却忘不了。”但他说出来的却变成这样:“是啊,几十年了,你还好吗?”

“好什么好,”尹大兴笑了笑道,“志强啊,我代我家玲玲谢你了。”

“不用谢,”他也笑了笑道,“乡邻乡亲的嘛,谁家能保没有个为难的事,你说对不对?”

“对对,”尹大兴点着头说,“赵总,我就知道您是一位大好人。”

“什么大好人,你别高抬我,”他说,“我只是做事都要摸摸自己的心口,别做违背良心的事就是了。”

就都没有了话。虽然沉默的时间异常短促,但其间,各人的内心活动却是很复杂的。

尹玲玲大概是看出气氛不对,满脸疑惑地看了看两人,笑着对他说:“赵总,今天您别走,在这儿吃饭好吗?爷爷从家里带来了谷酒,您可一定要喝两杯。”

“不了,谢谢,”他说,“玲玲,这样吧,你和你爷爷商量一下,如果他愿意,过了年就来公司上班,公司正好要找一个门卫。”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钻进汽车里,他重重地吐出了一口气。他觉得刚才在屋子里有一种使人窒息的感觉,他怕自己呆久了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他忽然记起在一本文学书里有过一段这样的话:一个人受到了伤害,是不能一个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自己舔舔伤口就能治愈得了的,必须把受到的伤害用另外一种方式让它返回到它的源头。他想着,心里遂有几分快感,却又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他在冷风中用力地抽着烟,烟头在手里燃烧得飞快。

06

过了年,尹大兴就在公司门卫室值班了。门卫室就在公司大门口右侧,房子不大,有两间,里面一间就成了尹大兴的卧室。

又是上班的时候,各种车辆都涌了进来,有小车,更多的是单车和摩托。骑摩托和单车的都得在门口下车,只有小车可以直接开到里面。

还隔老远,尹大兴就看见了赵志强的车,便忙跑到办公楼下候着。那辆乌黑锃亮的奥迪一直驶到办公楼下,尹大兴忙跑上前去,替他打开车门。车里先伸出了一双锃亮的皮鞋,接着赵志强便像一棵高大的树似的矗立在车门外。尹大兴就笑得很卑贱,目光可怜巴巴的,像是一株簌簌发抖的巴茅草。巴茅的腰居然渐渐弯了下去,轻轻的、毕恭毕敬地喊了声:“赵总,您早!”赵志强未发一声地便匆匆走进楼里去。也许是因为忙,也许是没有听到。

尹玲玲正在楼下忙着打扫,她瞧见了爷爷,瞧见了赵总的车和赵总锃亮的皮鞋,还瞧见了赵总那张严肃得刻板的脸,就突然被雷击了似的,身子猛一哆嗦,忙背过身去,她看到他眼里的鄙薄。

赵志强收到了一份尹玲玲的辞职报告:

尊敬的赵总:

首先要感谢您,是您帮我找回了自尊。

从爷爷的嘴里,我知道您曾经也是一名弱者,经受过许多屈辱和磨难,但您用拼搏终于获取了今日的成功。您让我懂得了弱者是可以变为强者的,一个人不能没有自尊。

现在,我和爷爷虽然都是弱者,但我同样也不甘为弱者,我想我会努力的。我可能卑微,但活着不是攀附,也不是乞求,就是自己一个人往前走。

我和爷爷走了,再一次感谢这些日子您对我和爷爷的关心和帮助。

尹玲玲敬呈

赵志强把头仰靠在椅背上,出了好一会神。然后把报告郑重地放进桌上的文件夹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