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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凤凰风云 (1)

01

天还未亮,王尚质便骑上马驰出了城区,一径往西而去。马是一匹好马,雪练也似的白,浑身无一根杂毛,长嘶一声,便四蹄生烟。他是奉湖南省临时军政委员会之命,去湘西策动陈渠珍和平起

义,为解放军进军西南打开通道。

他既按捺不住的兴奋,却又有几分紧张,他知道自己肩头这担子不轻。这陈渠珍是湘西人,为湘西绥靖公署主任,是受命于蒋介石镇守湘西,拥有好几万兵力,如能策动,自是能免去一场兵灾战火,如不能策动,这要给我军进军西南造成极大的阻碍。他一头想着,便紧张得浑身血管都要爆炸似的。

这时,路两旁树林子里的鸟雀在巢窝里啁啾起来。一团团的浓雾深处出现了金色的曙光,似有似无的山峰露出了黛色的头角。天与地慢慢儿分割开了,一颗酒盏大的启明星从一丛墨绿的树梢跳了出来,它夺目的光焰,把墨绿的树梢染化成了一盘绽放开的芍药花。他抬起脸来,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微微一笑。他在想着明天,一个新的正确的行动方案正在心中酝酿。

前面,众山细浪一般腾向远方,腾向天边白云升起来的地方。那里,是云的故乡吗?

02

一天里陈渠珍连接两道电文,一道是华中军政长官白崇禧,任命他为川黔湘鄂四省边区绥靖司令部副司令长官,一道是新任湖南省主席程潜,任命他为湖南省政府委员兼沅陵行署主任。这陈渠珍字玉鍪,五十多岁年纪,脸上却已有了风霜和劳累的皱纹,但仍精神矍铄,目光如炬。

陈渠珍把电文递给参谋长杨之武看:“之武,你看看,这蒋介石已是黔驴技穷了,不败才怪。”

杨之武看完电文问:“怎么省主席又换人了?”

陈渠珍说:“这是因为蒋介石和桂系李宗仁、白崇禧之间矛盾很深,为了制驻武汉的白崇禧,才派了与桂系李、白宿怨很深的程潜来担任长沙绥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主席。”

杨之武问:“玉公,你都上任吗?”

陈渠珍有些疲乏的揉揉面颊,叹了口气道:“显然他们是都要利用、拉拢我,但都不能得罪,当然是要上的,时局这么乱,也正好借助他们稳住好湘西。”

“这主意是好,但玉公你可得多加小心。”杨之武不无担心地说。

“唔,这是自然。”陈渠珍点头道,遂又吩咐他:“之武,你赶紧去电话通知,开个团长以上人员会议。”

很快,人员便都到齐。会议室里,有一种如箭在弦、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陈渠珍看了眼大家说:“现在情况紧急,局势一天一个样变化很快,共军节节胜利,已于4月21日渡过长江,并向鄂、湘、赣边区进发,湘鄂川黔四省边区绥靖司令部十万溃军,退入津、澧、常、桃地境,白崇禧几十万军队也由湖北退到湖南,将长官公署设在衡阳,指挥所设在长沙,准备与共军一战。”

一团团长林云啸问:“这白崇禧是不是又要湘西人为他卖命了?”

二团团长戴季韬说:“正是,我受玉公委派,刚在常德参加了湘西绥靖会议,就是要求我们建立一个‘千里人防长城’,使湘西成为反共军营。”

陈渠珍接住说:“我看白崇禧下的是一着糗棋,是挽回不了败局的,现在整个国民党,折将亡师,风雨飘摇。不过,他们还拥有几十万大军,还有西南一隅,也不可轻视。现在形势复杂,要向我们的部队打招呼,目前固守防区,听从命令。”

林云啸却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奇形怪状:“玉公,别尽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打吧!我们可联合张中宁、张剑初与芷江刘嘉树一起,从共军西部右边出击,夺回泸溪、辰溪。如若不利,我们退到泸溪以上,沿川湘公路,把公路切断,凭高山险水出击,然后再往西南撤退,与国军一道,固守西南。”

“不可!”陈渠珍严肃地说,“不要老是高山险水,今非昔比,白崇禧百万大军,尚能击溃,我们弹丸之区,兵不足万,尚且一盘散沙,与共军抗衡,无异是以卵击石,螳臂挡辕。”

杨之武看着大家说:“我们还是听玉公的为好。”

陈渠珍说:“贺胡子这样的英才,跟随毛泽东,跟随共产党,他贺胡子还倘不及你见识高明?风物需宜放眼量,莫逞一时英雄嘛!”

众人便都点头称是。

林云啸一张脸涨成了酱紫色,遂哑默不语。

03

有人传报有客人来访。

陈渠珍忙出门迎接。来人是一个矮小、精明,三十来岁的中年官员,尖脸宽额,鼻梁上搁一副只做装饰用的金丝平光眼镜,一见陈渠珍便说:“玉公,多年不见,您可不认识我了。”

陈渠珍一愣:“你是——”

来人说:“我是陈靖雄呀,我伯父陈小雅曾在您手下当过秘书,我小时候曾随伯父见过您,还随伯父到您办的保靖十县联合中学读书。”

陈渠珍不禁皱了皱眉,他对陈小雅向来没有过好印象,记得当初任秘书那会,他就看出这人是个趋炎附势的政客,在他被何键撤职软禁在长沙时,这家伙不知怎么居然钻进何键府上去了。但他终究忍住没让心里的这份厌恶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点头说:“好,好,进屋里坐。”遂又问:“你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陈靖雄落座后说:“我这次来是受国防部的委派特回湘西的,一来看望玉公,二是来请教玉公对今后时局有何高见。”

陈渠珍“哦”了一声,沉思了一会道:“高见谈不上,但我以为这次共军横渡长江,进军西南,来势很猛,有不可阻挡之势。目前,国军方面,要看白崇禧指挥的这一次衡宝战役如何,如果失败了,这局棋肯定是输定了,谁也没本事再能翻过来,回天乏术啊!”

“湘西怎么办?”陈靖雄问。

“国防部有何考虑?”陈渠珍反问道。

陈靖雄说:“主持湘西,非玉公莫属。您老南征北战,功勋卓著,又德高望重,万民景仰,只要您振臂一呼,湘西子弟必纷纷响应聚集于您麾下。”

陈渠珍听到这里就沉下脸来,脸孔渐渐打皱,收缩,唇髭也微微地抖动着,淡淡一笑道:“我地处偏僻,一介山村野夫,岂有此般神力?”

陈靖雄竟然未注意到他脸上的变化,仍一个劲地说下去:“玉公,您过谦了,谁不知道,为保护湘西,可是功不可没呀!那次您回湘西,万民夹道欢迎,那场面的热烈,那情景的感人,可是成就一段千古佳话,无人可比呀!玉公如能出面,没有不听命于您的,别说组建一个军,就是组建三个、五个军都足足有余,兵多将广,再加上湘西的特殊地势,山高林密,沟壑纵横,又何惧共军来犯,待国军乘势反攻,中兴之日,可是玉公您功成名就之时呀!”

陈渠珍随即起身道:“呵呵,这功成名就我可是从没有奢望过。这样吧,明天是我三儿子陈和生结婚,客多事忙,恕我就不多陪了。”

陈靖雄面上一红,嘴唇动了动,却又未能说出来,后来做了一个很不自然的手势,微微地苦笑一声,终于只好叹口气。

陈渠珍对他说:“小雅先生与我共事十多年,彼此很好。你此次回去,请替我问你伯父好。”

陈靖雄遂也只得起身,悻悻而去。

04

一日,戴季韬从乾城打来电话:“玉公,省临时军政委员会派王尚质来行署,他说有急事要见玉公,你看他来是不来?”

陈渠珍高兴地说:“欢迎啊,你同他马上就来吧!”

一会,戴季韬陪同王尚质驱车赶来。

这王尚质与贺龙是同乡,都是桑植人,跟贺胡子一样,都是素来为他所敬重。王尚质是个老练稳重之人,着一身整整齐齐的灰布制服,脚下是白袜黑布毛底布鞋,使人感到既朴实,又亲切。他背上还背着一个四方背包,挂着一个小灰布袋子,和所有解放军一样,布袋带子上吊着个小搪瓷碗和一条洗脸毛巾,只有服装的颜色和军人的不同。

陈渠珍忙将他俩迎入客厅。

落座后,王尚质便问:“玉公,8月4号程潜、陈明仁两位将军宣布和平起义的通电,你看到了吗?”

陈渠珍说:“看到了,但我们处在国军的十面包围之中,动作不得,只能心里庆祝。你远道而来,不知有何教导?”

王尚质说:“教导不敢,是来请教。现在中共百万大军挺进西南,不知玉公有何打算?”

陈渠珍迟疑了一下说:“目前我想,离此不远有一苗寨叫太平山,方圆数十里,三面环水,悬崖峭壁,堪称天险。我打算带队前去,备足三年粮食,固守几年,以待时机吧。”

王尚质笑了笑说:“共产党有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坚强领导核心,有明确的纲领,远大的奋斗目标,是符合广大人民利益的。你没听毛泽东主席说吗,我们很快就要在全国胜利了,夺取这个胜利已经是不要很久的时间和不要花费很大的气力了,我们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将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陈渠珍狠狠地抽烟,抽了几口,就咳嗽起来,咳得很凶,很吃力。他说:“中国自有传统之道,儒学在中国已行了几千年,用它来治理国家,不是很好吗?”

王尚质说:“玉公,南宋淳熙年间陈亮和朱熹之间的‘王霸义利之辩’你一定知道吧?呵呵,我可是班门弄斧了。”

“这事我知道,但我还是喜欢听你再说一遍。”陈渠珍笑着说。

王尚质便又说道:“陈亮肯定世界的物质性,认为‘道非出于形气之表,而常行于事物之间’,尖锐批评朱熹、陈九渊等人把‘道’当作精神性本体的观念,指出他们脱离具体事物讲‘心’讲‘道’,自以为得孔孟之真传,实际上是‘得其浅者’,未能理解真正的‘道’。他提倡实事实功,力图振作,批判理学空谈及其所造成的萎靡之风。古人尚能如此,我们今人还能囿于成见吗?”

陈渠珍悚然一惊,嘴里嗫嚅道:“孔学不还是在中国施行了几千年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