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县长，您的老部下呀，怎么，您没有听出我的声音来？”话筒里传出鲁平的声音。
他仍沉着脸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领导，遇上麻烦了，您可得救我。”
他不禁皱了皱眉道：“什么麻烦？说吧。”
“是这样，”鲁平说，“市委刘书记来我们乡检查，您是知道的，上级领导下来检查，我们在下面的，谁又不是做些官样文章想让领导高兴高兴？”
“我知道了，”何伟光没好气地说，“你是狗改不了吃屎，还是用你当年办万头猪场的办法来哄人，对吗？”
“对对。”
“你怎么脑壳就一点也不开窍？刘书记是什么脾性你不了解？”
“就是不了解嘛，我以为当领导都喜好哄……”
“这就帮不了你的忙，你自己拉的屎，这屁股就只能你自己擦了。”何伟光说的是气话，也说的是实话。
“老领导，您就帮了我这最后一次忙嘛。”
“我说，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了。”
“我知道，您在上面的朋友、熟人多，我只能指望您了……”
何伟光心里骂了一声“蠢猪”，便“砰”一声重重地挂了电话。他忽然觉得窗外有许多目光盯着他，那些目光不只是盯着他的脸，盯着他的背，而是直直接接地盯着他的心。
电话铃却一直在响。
他只得又抓起话筒。
“老领导，我求您了……”从话筒里可以听出，鲁平几乎是哭着喊。
“别求了，你不是说周大兴也参与了接待么？”
“是，是这样。”
“这不就结了，”何伟光狡黠地笑道，“他是平阳县长，平阳县出了差错，第一个要追究责任的就是他。程林是年上年下就要退休的人了，当然不会追究他的。你一个乡长，着什么急呢？”
“那你是说，我……我没……没问题了？”
“没问题我可不敢说，”何伟光冷哼一声道，“我只知道，周大兴也肯定不愿受处罚的，他会想办法去周旋的。”
“谢谢你！还是老领导有水平。”
再没有电话铃响，他瞟了一眼窗外，眼神却虚虚的。
八十六
第二天，《长洲晚报》以头版的重要版面报道了平阳县长岭乡弄虚作假的事，市委刘林书记还亲自撰写了一篇题为《要狠抓干部队伍的作风建设》的评论：
这些年，我们强调经济建设，往往只注重抓经济指标，却往往忽略了另一个重要方面，不太注意甚至忘记了抓干部队伍的思想教育，抓作风建设，以单纯的经济指标论英雄，用经济指标掩盖一切，取代一切，以致弄虚作假，虚报浮夸等不正之风，在我们党内愈演愈烈。平阳县长岭乡的教育是令人痛心，也是令人警醒的。如果我们不制止，不纠正，任其发展，必然会是谎言满天飞，我们的党和政府就会成了瞎子、聋子，被这些愚弄、欺骗，不能真正了解到下面的真实情况，这样我们制定的一切方针政策就会形同虚设。
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是我们党长期倡导的。不管什么理论，不管什么人说过的话，办过的事，都要经过实践的检验。不“唯书”，不“唯上”，要唯实。这个根本观点立不起来，判断是非就没有客观的标准。这是我们党一贯的优良作风，我们必须继续发扬光大。
因此，这种弄虚作假的恶劣作风，是与我们党的优良作风相违背的，必须进行严肃批评，要求各地对照检查，务必加强干部队伍的作风建设。……
周大兴挨批了！一时在平阳县成了热门话题。
有人议论：
“周大兴怎么会弄虚作假呢？他向来是办实事的呀！”
“报上都这么说，这还能有假吗？”
“那一定是下面的人搞的。长岭乡那个鲁平我认识，我就觉着他是个心术不正的家伙。”
“周大兴是平阳县的县长，平阳县出了事，你说不批他批谁呢？”
“这倒也是。可是好人受连累了。”
“光受点连累倒也罢了，我看问题要严重得多。”
“是吗？那是怎么个严重法？”
“你没看刘林书记的评论吗？只怕周大兴这县长要下。”
“唉！”
“唉！”……
周大兴当然也看到这份报纸，报纸就摆在他的办公桌上，他已不止看过一遍了。他拧起眉头，竭力隐忍着想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这一天，政府楼里的人都没有来找他，唯恐打扰了他给他添上无端的烦恼。
回到家，家里像往日一样平静、温馨。夏丽也像往日一样从容地端上来热饭热菜，饭后，她又给他泡上一杯热茶。
他一边喝着茶一边问：“夏丽，你看到了今天的报纸没有？”
“看到了。”
“有什么感想吗？”
“没有呀！你问这个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我知道，你是怕我看了心里难受，对吗？”夏丽笑了笑道，“我难受什么？那又不是你干的，你只是代人受过。”
“不过，我还是有责任，”周大兴说，“我这个县长没当好啊！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说明我们的工作还有漏洞，才让有些人钻了空子。”
“这有些道理，是不能让苍蝇混入蜜蜂群里的，苍蝇虽说不是什么庞然大物，其危害的能力的确是不小。”
“所以，我得认真思考如何防微杜渐的问题。”
“你也别老是把自己搞得紧张兮兮的，”夏丽看了他一眼说，“别太看重了头上的这顶乌纱帽，大不了我和你一块回乡下种田去。”
周大兴笑了起来，说：“我本就是农民的儿子，回乡种田我也没什么。不过，我在位一天，就得尽职尽责一天。”
“好了，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但在家里，就不谈工作了，好吗？”她向他靠拢过来，噘起鲜红丰润的嘴唇，像哄孩子似的，“赶明儿我们一块去一中看看儿子，儿子都上中学了，这日子过的真快。”
提到儿子，他的心境一下子变好了很多。
八十七
“哎哟！别乱折腾了，鲁乡长！”一个年轻女人嗲声嗲气的声音。这是“天上人间”山庄的服务员张小红。
“你又不是泥捏的，女人就特别娇气。”鲁平喘息着说。原来他昨天给何伟光打完电话后，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庆幸自己又能逃过一劫，却也惊吓出一头冷汗。也许是自己给自己压惊吧，他一个人乘车一头躲进了山庄。
“你老搂着我，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她噘着嘴，用手轻轻地推开他。
“怎么，生气啦？”
“谁敢生你大乡长的气呀！”她故意挺起胸，从玲珑的小嘴呼 出的热气，轻轻地吹到他的脸上。
鲁平就笑了。他用力把她拉过来，把手伸进了她的胳肢窝，她呼哧呼哧地笑着，趴在床上挣扎。
这时，他们的嘻笑声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所打断。他俩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脚步声从走廊的那端传来，且愈来愈近。
接着，有人敲门。两人像触了电似地颤抖。
敲门声比刚才更响更急，还传来大声的吆喝：“开门！”
张小红立即闪到一边，一面急急忙忙地扯过刚脱掉的衣服遮掩自己赤裸的身体，一面迅速地藏到卫生间去。
鲁平惶惑地朝门口望了一眼才下床去开门。
门一开，他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脸色大变。在面前站着几个派出所的民警。他屏住气刚想开口问点什么，民警们已经走进了房间。
派出所是接到有人报案来抓黄抓赌的。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会遇上这种事，这令他十分尴尬。他想骂娘，但他还是把骂人的话咽回进肚里，终究是自己理亏，在这种时候，还是不让矛盾激化为好。
民警们自然都认识他，只是满脸内容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给他难堪，却去卫生间里抓住了张小红。
张小红在被带出房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里充满哀怨和无助。
鲁平还想朝她说什么，却又下意识地站住，在那一瞬间笨拙地把自己站成一棵傻乎乎的树。
周大兴果断地作出处理，提请人大撤除了鲁平的乡长职位，又提请县委给予了鲁平开除党籍的处分，并决定在长岭乡召开全县干部作风建设动员大会。
这天，天气极好，阳光是纯金色的，这是十月过后的阳光。阳光把山山野野照得一片明亮。
长岭乡政府的院坪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全县凡是副科级以上的干部都赶来了。人虽多，却显得静寂，一个个都在认真地听，认真地做着笔记，且都显得十分严肃。
程林、周大兴和县里四大家班子的主要领导都坐在主席台上，一个个正襟危坐，有一种威慑人的力量。
周大兴在作动员报告，他说话时，脸上涨红了，青筋突起，两眼射出两道火似的光芒，说到激动处，便不时以右拳击着左手掌，身子微微的向前倾着。他说：“事情虽然发生在长岭乡，发生在鲁平的身上，但这决不是偶然的现象，而是我们有些干部长期以来，不学习，不求进取，不顾人民群众的利益，一心只为自己打算，因此，在我们干部队伍中确实存在着道德危机，而作风腐败是这一危机的核心，也是我们干部队伍中诸多问题中最具有破坏力的核心问题。”
每一个人都在屏息静听，这是以往开会不曾有过的事，尤其是一些乡镇干部，在下面散漫惯了，台上开大会，台下开小会，有的甚至谈笑得肆无忌惮。
阳光照着每一张神态肃穆的脸。
周大兴继续说：“抓好干部作风的建设已是我们工作当务之急。我们决不能让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不良思想作梗，决不能让画地为牢、小团体利益部分壁垒制肘，决不能让华而不实、争功诿过的衙门作风抬头，坚决防止一切有碍全局、有碍发展、有碍团结的现象干扰我们的思路，束缚我们的手脚，影响平阳的发展。”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眼睛扫视了一下全场，然后从文件袋里拿出一封群众来信。
台下所有的眼光便都投向那封信，大概都想知道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会不会与自己有关吧。
周大兴说：“我手里这封群众来信，是永兴镇一位叫熊传莲的待业青年写来的，大家不妨都听一听。信是这样写的：
周县长：
我叫熊传莲，今年21岁，前年高中毕业后一直在家待业。我父母均是双目失明的残疾人。20多年来，母亲为了抚养我，供我读书，残疾人无以营生，只好去算命，母亲为生活奔劳熬白了头。20多岁的人了，要靠母亲来养活，实在是不好听。无奈，我带着母亲奔走了有关单位，一次又一次没有效果……我知道您很忙，有许多事要管，要过问，我也知道我的招工是一时解决不了的，但我希望您作为一县之长能为我作主，为我奔走呼吁……希望您别拒绝我的心声，我和我妈妈两颗破碎的心在等着您的回音。
一个老妇的企盼
一个少女的泣血
9月20日
读了这封信，不知道大家的心灵是否会震颤，说真的，当时我的心情是非常沉重的。”说罢，抬起头大声朝台下问：“永兴镇的领导来了吗？”
“到！”一位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是永兴镇的镇长黎大兴。
“黎镇长，”周大兴朝他说：“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请你帮助调查并设法解决。”
“是！”
周大兴充满感情地说：“群众有困难，我们不去关心，不去帮助解决，那还要我们这些干部做什么？我再说一遍，我们一定要坚持弘扬求真务实的作风。我们的工作要始终体现时代性，把握规律性，富于创造性，始终保持一种永不懈怠的志气，勇于探索的勇气和开拓创新的锐气。要善谋他人所不曾谋，敢为他人所不曾为，坚持问计于群众，求证于实践，做到察实情，讲实话，出实招，以一抓到底的狠劲和锲而不舍的韧劲来成就事业，造福于人民。”
全场响着长时间的掌声。
他坐了下来，眼眶却红了，视线也渐而模糊了。他眨了一下眼眼，却把眼睫毛也浸透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