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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难忘我的父亲

——患病的父亲

读者:赵老师,据说您的父亲去世对您的打击非常的大,曾经让您一度想放弃北京大学的学业,而那时候您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应该说从心态上、从思想上都是很成熟的年龄,为什么会有那样冲动的念头呢?您能跟我们聊聊您和您的父亲吗?

赵本夫:我觉得在一个人的一生中,父母亲该是永远的老师,永远的精神寄托。我的父亲去世时六十来岁。当时我考上北大的时候,父亲实际上心里不愿意我去,他跟我妻子讲: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上什么学?他没跟我讲,他怕我心里会很难过,我妻子后来告诉我以后,我就到乡下去看他。到了晚上,我们爷俩坐在院子里,抽烟、聊天。那天晚上就很奇怪,因为当时那个感觉非常不好,就好像是生死诀别一样,我心里非常的压抑。一个晚上爷俩也没说几句话,实际上这时我父亲已经患病了,癌症已经扩散了,但是他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因为他身体一直非常好,他也一直在干着活。也许他也有预感,来自生命本能的预感,眼里流露出对儿子的依恋。第二天我坐火车上北京去的时候,一路上我就在回忆他的一生,一路回忆一路流泪。

到了北京以后,也是心惊肉跳。忽然有一天接到家里的电报,“速归”两个字,我立刻意识到父亲出事了,赶紧往回奔。回到家,父亲果然确定了是癌症后期。当时对我打击非常大。后来我和妻子带他到南京来看病,肿瘤医院说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没法治了。我就更加伤心,我拿了钱没地方花。我带着父亲来到饭店里,花了大约五六百块钱,饭店最好的菜我叫了一大桌,那时的五六百块钱大概相当于现在几千块钱。当时在场的还有我姐夫,他不明白我的意思,就说他不能吃东西了,你叫那么多菜干什么?我说我给他看看。因为当时作为儿子已经没有任何办法来表达这种心情了。第二天,我不甘心,又带他去上海,还是不能看,无奈,在一个很著名的草药店,我们就背了两蛇皮袋的中草药回来了,回去以后大概就是十六七天的时间,他就去世了。

读者:您的父亲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

赵本夫:是啊,我举例子说,他善良到什么程度,就是在他生病的时候,我带他到南京来看病,经过安徽的淮北转乘火车。在等火车的时候,他要上厕所,我就陪他去。由于当时淮北火车站刚下过雨,厕所里乱七八糟的,很脏,他就上露天厕所,他进去后,我就在门外面等他,左等右等不出来,我心里着急,以为他又晕倒了。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晕倒过两次了。我就进去了,进去一看,你说他在干什么?他在里面通厕所,因为那个露天厕所里到处都是泥水屎尿,脏得人根本不能进去,他看到以后,就看不下去了,在里面找了一根很脏的棍子,捅那个下水道。我一看他热得满头大汗,因为他身子非常虚弱,离他去世也就是二十几天了。我说你干什么呢?我们家是江苏这儿是安徽,离家二百里呢,你病成这个样子还管这个闲事?他就训我,这已经不能进人了,我捅捅怎么了。我就赶紧也找了根棍子帮他捅,一直搞完了,水通畅了,地面干净了才走。他就是这么个人。

读者:从您讲的故事可以看出,父亲对您这一生做人处事影响非常大。

赵本夫:影响的确很大。现在父亲去世了,实际上我一直觉得他还活着,活在心里头。直到现在我教育我的孩子,从来就是四个字:第一是善良,第二是志气。我继承了父亲的善良,母亲的志气。父亲对人从来不撒谎,对人没坏心眼,虽然是个农民,可他活出了一个农民的品位。

读者:好像在您的作品中,从没见您写过您的父亲?

赵本夫:父亲去世十五年了,到现在都没好好写过,我曾好几次想动笔,都没写下去。因为我每次写的时候,情感都非常汹涌,流泪,脑子乱成一团。我一个月前还动笔写了一次,还是写不下去。但我总归要写的。因为我觉得我父亲虽然是个普通的农民,但是他是个非常伟大的人,人格非常伟大,他的一生非常了不起。我们中国人过去用“伟大”这个词非常吝啬,只有大人物才叫伟大,其实我觉得一个平凡的人他同样可以伟大。

我父亲是十五虚岁结婚,离开爷爷独立生活的。母亲比他大几岁,结婚后一直是家庭的主心骨。母亲特别坚强,一生不欠人的情,不欠人的债,不向任何人低头。在家中,母亲是个舵手,父亲是个摇橹的。父亲能吃苦,除了种几亩薄田,农闲时外出做小生意,推一辆独轮车,或者挑一副担子,风雪无阻跑遍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几十个县。那时社会很乱,遇上日本人就四散躲藏,有时被土匪抢得一干二净,两手空空遍体是伤回来,看见母亲就哭,他还太小。母亲就安慰他,不让他再出去。可是过几天他又走了,一去十几天,一定要挣钱回来,一点一点攒钱,攒了钱买地。父亲和母亲都出身于败落的大财主家庭,对土地有特殊的情感。但父亲又是个会享受生活的人,他从不奢侈,也从不小气,挣了钱先吃饱肚子。

那个时代舍得吃饱肚子很不容易。在外做小生意也忘不了晚上听戏,那时民间戏班子很多。他一辈子都爱听戏。父亲小的时候,家里还很富有,因为曾祖父去世早,家里无权无势,老被土匪绑票。父亲是长门孙,就供他上私塾,希望他将来有出息,支撑门户。但父亲不爱上学,经常逃学听戏、被爷爷打得厉害,后来看他改不了,才早早让他结了婚。父亲一生是个很平静的人,没有大的志向,他只是做他能做和喜欢做的事,不会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正是他的了不起之处,一般人很难做到。能做大事业的人很伟大,能做一个很充实的平凡人,也很伟大。父亲一生就很充实,对家庭他尽了所有的责任,对自己尽量善待,对邻里亲善好助,有很好的名声。去世后,本村和邻村几千人自发为他送葬,一个老百姓做到这样不容易。我为我的父亲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