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挨了打,他就跑到这里来。蓝水河能治好他的伤口。他是无意间发现的。
天易刚下到水里,鱼群就从水草里迎出来了。它们都欢迎这个稀罕的小客人,围着他的瘦小的身体摇头摆尾,水便柔柔地涌动。一个僵硬的血糊糊的肉体就松弛下来。接着从伤口处散出一缕缕淡淡的血丝,那血丝浮游开去,如一张漂浮的网,很快被鱼儿们吞吃干净。蓝水河依然蓝得晶莹,天易的小身体也变得光鲜了。鱼儿们知道他受了伤,一簇簇靠得更近,用滑润润的唇在他皮肤蹭着,涂上一层黏的汁液。天易仰卧在水面,漂浮着,眯起眼,享受着奇异的酥痒,伤口就不再疼痛。草儿洼的人都知道天易没有痛感,其实是天易不说,他只是有超常的忍耐力。而且当他挨打的时候,全身居然会有一种释放的快意。那时疼痛像无数银针扎进穴道,就有什么东西像气像毒汁样的东西沿穴道嗖嗖地往外冒,他便在心里舒畅地呻吟打吧打吧打吧使劲打啊!……
不知过了多久,天易慢慢睁开眼睛,鱼群仍围在身边。他亲昵地把双手架在水面,像一个跳高架。鱼儿们就跃来跃去,飞梭一样闪闪发亮,河面就荡起一片片水花,咕咕咕咕!……鱼儿们笑了,天易也笑了。忽然一条大青鱼从他裆里钻过去,蹭得小鸡鸡激灵打个挺,天易呵呵地笑出声来,那一瞬间他骤然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妙的酥痒,他还想再感觉一次,大青鱼却跑了。天易一个猛子扎向河底,在茂密的水草间穿行。他企图藏起来,在河底寻找什么,但鱼儿们紧追不舍,前呼后拥,使他无处藏身。天易猛地蹿出水面,大青鱼率领鱼群也钻出水面。天易兴奋了,从来没这样兴奋过,挥动双臂,舞动浪花,和鱼群争相在水面上飞游。于是蓝水河翻江倒海了!
泼喇喇!……泼喇喇!……
泼喇喇!……泼喇喇!……
嗬嗬嗬嗬!……
观观观观!……
河水重又平静下来。
天地照在上头,发出宝石样的蓝光。一群羊在河滩上吃草,偶尔抬头叫一声:“咩——”那声音有点颤抖的凄凉的味道,使空邈的荒野更显出无边的静谧。天易重又发起呆来。
他知道这是罗爷的羊群。
罗爷的羊群时常这么散散落落地游走,罗爷并不跟着。该回圈的时候,他远远地吆喝一阵:“!……”羊群就回去了。
罗爷在蓝水河边开垦了一大片荒地做苗圃,他的主要精力都在那上头了。罗爷对村长方家远说,明年春天栽树,这些树苗就能用了。苗圃里树苗很多,密密匝匝的,有柳、槐、榆、楝、桑,还有各种桃、梨、杏以及灌木。罗爷已经培育二年,很有些规模了。
罗爷知道天易常常一个人到蓝水河边来,就对天易娘说:“你别担心,出不了事的。”
罗爷的话总是叫人放心的。天易娘只好由他去,她实在没有时间去管他,常常忙到天大黑不回家。柴知秋不在家,那么多地要她侍弄呢。
天易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
天易在整个夏天跑遍了村里村外所有的地方,最喜欢的地方还是蓝水河。
这地方诱人,仿佛有一种磁力。
他觉得和这条蓝澄澄的河有缘,好像前一世就是蓝水河里的一条鱼。在这之前,他从没下过水,可是一跳进蓝水河就会游泳,那些鱼儿也都认识他似的围着他戏耍。
天黑了,天易还没回去。
他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久久地凝视黑暗,谛听黑夜中的动静,比如捕捉喊魂的声音。那沙哑的凄厉的时断时续的阴森森的喊魂声让他头发竖起浑身起鸡皮疙瘩。但他偏偏要追寻那个声音。那个声音让他感到一种遥远的奇思,魂灵离开人体要去哪里?那是个什么地方?它听到有人在喊它回转吗?它为什么不回来?……
夜静极了。
天易盘腿坐在蓝水河边,头顶上的天空繁星在闪烁。在静静的夜里,他渐渐感觉到一种浑厚的声音,那声音很有节律地起伏,显得极有力量。起先,他弄不清这声音来自哪里,好像是草木在生长,河水在涌动,夜风在吹拂。但逐一分辨又不是。于是他俯下身体,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良久良久,终于他弄明白了,那声音来自地下,是大地呼吸的声音!
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他为此惊喜不已。大地和人一样是活着的吗?他已经发现了它的胸膛就是面前的无边无际的荒原。它可以驮得动村庄、河流,可以让人耕耘和收获,可以生长无数草木。那么,它的四肢和头在哪里呢?
天易无法回答。但它相信肯定会有,一定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从此,天易更迷恋黑暗。因为大地的浑厚的呼吸在白天是听不到的。他常常在晚上长久地趴在草地上,凝神感受大地呼吸的节律。他能从中听出各种复杂的变化。那来自地层深处的声音极其丰富,有时杂乱无章,好像很多人在吵闹很多乐器在敲打;有时如战场,似有千军万马在厮杀;有时如浪潮,好像地下有一条奔腾的大河;有时如琴声飘渺悦耳,有时如洞箫在呜咽哭泣……于是他眼前洞开一个又一个奇妙的世界,看到一幅又一幅画面。但他不懂,只是情不自禁地被感染,时而亢奋,时而烦躁,时而欢喜,时而忧伤……很多年后,天易回想起他对大地的感情和理解,正是从蓝水河边开始的。也许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他逐渐懂得了曾祖母。
蓝水河是他的母亲河。
蓝水河像一个完整的女人的子宫,那是他长大以后才突然意识到的。
天易对蓝水河的迷恋几乎是一种天性。他对它是那么熟悉,那么有情感。坐在蓝水河边,就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温馨。
那时他老在回忆那个时刻,老也回忆不清。
他模糊记得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世界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没有天地,没有月亮地,没有草木,甚至没有任何颜色和光亮。静极了。好像没有任何活物。但其实不是。在那个狭小而潮湿的空间里,拥挤着数不清的生命。大家都有一个傻乎乎的大脑袋,身后拖一条长长的尾巴。模样儿丑陋而且千篇一律,根本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全像小蝌蚪一样。那时,他和大家一样,只是更年轻一点。准确地说,他刚刚到了那地方。他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混混浊浊睁开眼时,自己已是他们中的一员了。他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就冒冒失失地问,喂!怎么都这个模样?不能长得更好看一点吗?大家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哄然笑起来,无数小眼睛盯住他,像盯住一个小傻瓜。他们说,你还年轻,不懂。在这地方只能长成这模样,不可能长得更好了。还有另外的地方吗?干吗都挤到这里?他闷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们说,有,当然有。那是什么地方?呀。不知道。反正肯定有个地方。咱们能去那里吗?能,但得等待。
怪不得大家都静静地候在这里,原来在等待。
后来他才体味到,等待是多么难熬。
那个狭小而潮湿的空间简直令人窒息。大家都大口喘着气。没有足够的忍受力,你简直等不下去。事实上,有许多像他一样的大脑袋每天都在死亡,大批大批地死亡,然后就神秘地消失了。据说他们是老了。这么快就老啦?当然每天也有更多的大脑袋在诞生,于是就更加拥挤。
可你只能等待。
谁也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死亡还是新生。一切都扑朔迷离。
这是一座迷宫。迷宫里笼罩着焦灼和恓惶。大家都有些瘟头瘟脑的样子。却又打起精神,谛听外面的动静,像一群随时准备越狱的小囚犯。大家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并不友好。小眼睛灼灼闪光,透着凶狠和狰狞。
机会终于来了。
一阵厮打声从哪里传来。迷宫里立刻起了一阵骚乱。
肯定要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事肯定和他们全体都有关系。那是一种本能的意识。扭打在继续,沉重的喘息越来越清晰。与此同时,迷宫一直在剧烈地震颤。大家全像醉汉似的撞来撞去。那时他惶然而兴奋地瞪大了眼,竭力让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迷宫在膨胀,他本能地寻找着出口,大家张皇四顾都在寻找出口。他已经预感到,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
外面的声音突然消失了,但迷宫却更加急剧地摇荡。所有的大脑袋们都发疯了,跌跌撞撞,你推我搡,大喊大叫(其实大喊大叫的声音极其细小)。突然身后洞开一个出口,密闭的迷宫射进一丝炫目的彩光,霎时满室生辉。大家同时都惊呆了,迷宫里原来如此斑斓辉煌!但很快,他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催赶着,沿一条湿漉漉的小溪,没头没脑地飞身而出。
他听到一声嚎啕。然后就昏晕了。
当他重新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最使他诧异的是,和他一同来的伙伴都消失了,明明白白一块来的,他们呢?他环顾四周极目远眺,这里还是只有他自己,但这里很开阔。
那是一片蓝澄澄的水域,就像眼前的蓝水河一样澄澈通明。水域里悬浮着一个洁净的通明的圆形物体,像天地又像月亮地。他就依托那上头,可以在水域里自由地漂浮。
这就是新生吗?
初始,他老是纳闷。老是想着同来的那些兄弟们。他企图找到他们,就在蓝澄澄的水域里东张西望,但毫无结果。直到很久以后,他才隐约感到,他的兄弟们已经万劫不复了。只有他自己获得了新生。为此,他庆幸而又悲凉。生和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谁和什么力量在瞬间决定了这一切?难道一切都是机缘?他再生了,就是因为他遇上了那个透明的圆圆的物体。那是他的天地,他的月亮地,那是他的生命之舟。而蓝水河是他的母亲。
后来,当他沿着母亲的幽谷再一次获得新生的时候,也同时带来一个古老的困惑。
罗爷对天易娘说:“你只管忙你的事,把天易交给我。”
罗爷非常喜欢天易。
天易坐在蓝水河边发呆的时候,罗爷从不去打扰他。
天已经很晚了,罗爷才来找他。罗爷的腿有点瘸,晚上走路特别明显。他的花白的头发被风吹散了。他来到河边,靠天易坐下,摸摸他的头,然后把他揽到怀里。天易就闻到一股温暖的酸味好像是汗味又好像是羊皮袄的味道真是好闻极了。
罗爷的话很少。
天易发现罗爷也时常发呆。他好像在想念一个遥远的地方和一个什么人。
又在想念法兰西吗?
罗爷给他讲过很多法兰西的故事,尽管他至今不知道法兰西在什么地方,只听罗爷说那是个很远的国家。罗爷十七岁就当华工,和许多华工一路漂洋过海经过好多地方路上死了很多人。罗爷也大病一场差点死掉。那时昏迷了三天三夜浑身热得像火炭,火车经过一个小镇时眼看不行了就把他扔下火车。天易有惊人的记忆力,罗爷讲过的他一路去法兰西的故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不懂什么叫国家什么叫火车什么叫大海不懂罗爷为什么跑那么远去做苦工不懂那个领头的中国人为什么那么心狠把罗爷扔下火车。但他知道罗爷吃过很多苦草儿洼没人比他吃的苦更多罗爷是个了不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