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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秋·卷二 譬如朝露 (6)

景耀元年(258年),大将军姜维回到成都时,似乎是为了回报大将军一职的失而复得,他向朝廷提出了“敛兵聚谷”之策。而这一军事调整的重点,便是对于汉中兵力的收缩,以期达到集中兵力打击来侵之敌、坚壁清野以困远来之师,最后乘敌军无功而退之时追而歼之的目的。在这个部署之下,蜀汉几乎便是自弃汉中了。

如今大敌已至汉中,大将军姜维的“敛兵聚谷”之策立刻暴露出了巨大的漏洞。

对此,随军的牙门将赵广便发出了自己的质疑。

当大将军姜维在军帐中部署完各路兵马后,牙门将赵广却独自留了下来。在他的眼里,端坐帐中帅位之上的大将军姜维,看上去仿佛有些神不守舍。

“将军……”

赵广谨慎地呼唤道。

大将军姜维从纷乱的思绪中被唤醒。大帐内已是空空荡荡,将领们都各自领命而去。他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位独留空帐的部属。

“赵将军因何不去依令行事?”

“属下愚钝,有些疑惑不吐不快。”

大将军姜维“哦”了一声,招手让赵广近前来说话。对于自己的这位牙门将,他素来是有些优待的。因为,此人是已故名将赵云的儿子。大将军姜维和赵云并无多少交情,但在他心里,对于这位已故的蜀汉名将,却总有一股说不尽的亲近之感。

曹魏自曹操时代便广揽人才,昔日曹操营中遍是降将,就可佐证曹操招降纳叛、以天下英勇为己所用的胸怀。蜀汉先帝刘备,也以礼贤下士、知人善任著称,但在更多的时候,却是有着根深蒂固的尊卑、内外之心。这一点,在他对待虎将赵云的方式中,便可一窥究竟。

汉末乱世,群雄并起,门阀制度却依然强盛。袁绍贵为十八路诸侯盟主,“四世三公”的身世即是决定因素。唯有曹操对之嗤之以鼻,将袁氏的“四世三公”称为“冢中枯骨”。刘备自命为汉室宗亲,即便也是不世出之英雄,但门第观念却注定是其挥之不去的心结。三国鼎足,蜀汉对门阀制度的坚持是最明确的。“公门有公,卿门有卿”,“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在蜀汉皇帝眼里,这是天经地义的,否则,无以说明他们自身的“正统”。

刘备称帝,一百二十位大臣所上的贺表中,只列入了五十个人的名字,领衔的,是征西大将军、都亭侯马超。除了因为马超在凉州拥有着巨大的声望,“马孟起世代公侯”是重要的理由。而被刘备称为“一身是胆”的赵云,却是榜上无名。

在昔日的蜀汉,外来的名将赵云是一个孤独的将军。五虎上将之中,关、张自成一党,家将众多;马超本为一方诸侯,投刘备时便带着自己的力量;黄忠曾为长沙太守,也广有亲信。独有赵云,向来是单枪匹马,人微言轻。但这个孤独的人,却还要时时唱出反调。刘备平定益州时,欲大赏封地,只有赵云谏曰:益州百姓屡遭兵火,田宅皆空,如今民心方定,不宜夺之为私赏也。只此一言,已把蜀汉的满朝文武得罪干净……

凡此种种,都让大将军姜维依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所以,两年前他表奏追谥赵云。皇帝刘禅准奏,赐赵云谥号“顺平侯”。在此之前,朝廷已经追谥了故将军关羽、张飞、马超、庞统、黄忠。而这个迟来的加冕,当然是大有深意的,“顺平”二字,即是对于死者的盖棺论定,也是对于生者的一个忠告。

大将军姜维让赵广在自己身边落座。看着这位将门之后,内心暗自欷歔。他和颜悦色地说:

“说罢,有何疑惑,尽管道来。”

赵广定定神,坦诚地望着自己的主帅,说道:

“将军五年前实施敛兵聚谷,国中诸将便已多有非议,属下亦是不能尽解其中奥妙。汉中乃国之屏障,将军何以会撤汉中之备,自弃险要?今日魏军兵至汉中,我军外户不守,却屯以引敌,无异于……”

说着,赵广迟疑了起来。

“但说无妨!”

“无异于开门揖盗!”

赵广脸色通红,看来已经是鼓足了勇气。

大将军姜维沉吟着,正在心中梳理解答的思路,兵卒进帐禀告:

“将军,沓中羌人闻听我军欲走,送来了自酿的水酒犒军。”

“知道了。命人善待送酒的羌人,许以钱粮,并备下九碗菜肴送到羌寨头领家中。”

羌人以“九”为吉,宴席时都要摆九大碗。大将军姜维与羌胡相处日久,很熟悉这些风俗。兵卒接令欲退,却又被他唤住了。

“将羌人水酒取一坛来。”

很快,一坛羌酒便被送入了帐中。大将军姜维命人取来两只杯杓,将酒启坛注入。羌人喜酒,羌谚唱道:无酒难唱歌,有酒歌儿多,无酒不成席,无歌难待客。眼前这坛羌酒色呈紫绛,气醇味香,大将军姜维却是认得的。这种酒被羌人称为“重阳酒”,需储存一年以上,顾名思义,是羌人在每年的重阳之日方才饮用的。

“喝一杯罢!蜀魏此番鏖兵,只怕你我都要马革裹尸了。”

说着,大将军姜维已经自饮了一杯。赵广听了主帅这句悲伤而又不乏慷慨的话,亦是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

酒入腹中,若一股热线,暖了肝肠。大将军姜维开始对自己的这个部将解疑释惑起来。

“汉中紧要,我岂能不知?敛兵聚谷,实为无奈之举。其一,我军兵力不足,战士九万,据守成都不下四万,余众不过五万。这五万军士,如何经营蜀汉广大地区?而汉中驻兵三万之众,几占全国兵力三分之一,占外戍兵力半数以上。在此情况下,只能分散汉中,适当集中兵力。其二,与曹魏对阵,我军只有主动攻击;固守却敌,必定招致祸端,眼下的局面便是确证。而攻击曹魏,只有陇西尚可作为,故只有移汉中之兵向西。其三,汉中东路两围驻兵,多年无事,所谓敛兵聚谷者,主要是收拢汉中东部的黄金、兴势两围。黄金围守自建兴八年(230年)司马懿欲经此攻汉中而退后,三十多年未用兵。兴势围守自延熙七年(244年)曹爽由骆谷进攻汉中被王平在此拒退后,垂二十年未用兵。

蜀汉在此多年驻兵空守,在兵力缺乏之时,退守重要城池,是为必然。其四,兴势、黄金两围在汉中东隅,并不能完全挡住魏军南入。兴、黄二围,分别可拒魏由骆谷、子午谷来兵,而魏入汉中却有四条路可走,兴、黄二围并不能挡住褒斜二谷、故道入汉中之兵。而汉、乐二城,虽不在险口,但东可拒骆谷、子午谷,北可挡褒斜谷、故道,且两城之间,可互为助援。敛兵聚谷于汉、乐二城亦是基于此种考虑。其五,我军移兵驻守阳安、汉寿,汉中、陇西可兼而顾之。在兵力乏少的情况下,令胡济自汉中移驻汉寿,派蒋舒、傅佥驻守阳安关口,如早一些再能令张翼、廖化督军分护阳安关口、阴平桥头,以防未然,则曹魏东西两路均可防堵。无论魏军由东或是由西进攻,我军均可左右兼顾。只可惜,朝廷此时才派出了廖化……”

大将军姜维边饮边谈,陡然严峻的战局加上烈酒的熏蒸,使得他胸中平伏很久的豪情再一次勃发了。知难而进,勉力为之,三十多年来,已经是他的常态。如今,面对这样空前的险局,除了徒唤奈何,血脉里那种职业军人的天性又让他的精神为之大振起来。

“再者,汉中本来我是想要亲自驻守的……”

说完这句话,大将军姜维便不复多言,个中曲直,想必赵广是明白的。

果然,赵广听罢这一席话,疑惑之色大减,只是脸上却因了羌酒的作用更加红涨了许多。他起身喃喃道:

“将军呕心沥血,独撑蜀汉社稷,属下感佩之至。大军明日即要开拔迎敌,将军早些休息,保重自己。”

大将军姜维的双眼是有些蒙眬了,但这更多只是酒意使然。短短时间,那坛容量颇大的重阳酒,居然已经被二人分饮见底了。是的,他觉得自己醉了,却又憬然记起,此时的确便是刚刚过完重阳。

重阳即是农历九月初九,二九相重,称为“重九”。汉始,儒家阴阳观有六阴九阳,九是阳数,固重九亦叫“重阳”。民间在该日有登高“避灾”的风俗,所以重阳又称“登高节”。由于“九九”谐音为“久久”,有长久之意,故常在此日祭祖与敬老。

大将军姜维双手拢入袖中,起身道:

“前日重阳,老夫忙于田间农事,虚度而过,今晚赵将军便陪着老夫登山去罢!”

相父

月朗星稀,劲风彻吹。

峻拔的峭壁被月光涂抹上了一层冷硬的银白。松涛低吟,犹如怒兽发出的呜咽之声。其间,一缕歌唱穿云破雾,在沓中凄清的夜空中时隐时现。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荫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此歌名为《梁父吟》。

——走出齐国的东门,远远地看到了荡荫里。里中有三个坟,堆土累累很相似。若问是谁的坟?墓主是田开疆、古冶子。他们勇力过人,既可推倒南山,又能毁灭地基。一旦受到谗言的诬陷,便酿成了“二桃杀三士”的悲剧。谁搞的这个阴谋?乃是齐国的国相晏子。

昔日蜀汉丞相诸葛亮隐居隆中,在田间耕种时,便喜吟此歌。

歌中所唱到的“二桃杀三士”,乃前朝旧事。春秋时期,齐景公养了三个勇士:田开疆、古冶子和公孙捷。他们力能搏虎,很受景公的重视。他们因为傲慢无礼,得罪了国相晏婴。晏婴对景公说这三个人上无君臣之义,下无长幼之伦,有颠覆国家的危险,应该把他们除掉。一天,鲁、齐结好,齐景公宴请鲁昭公。酒至半酣,晏子奏请开园取金桃为两国结盟祝贺。景公准奏后,晏子引园吏亲自监摘。摘得六个金桃,“其大如碗,其赤如炭,香气扑鼻”。依礼,齐鲁二国君各享一个,齐鲁二国相各享一个。盘中尚剩两个,晏子奏请赏给臣下功深劳重的人,以表彰其贤能。齐景公让诸臣自我荐功,由晏子评功赐桃。公孙捷和古冶子因救主之功而自荐,晏子就肯定了二人的功劳,即刻将两桃分别赐给了这两人。田开疆以开疆拓边有功而自荐。晏子评定田开疆功劳为最大,但桃已赐完,说只能等到来年桃熟,再行奖赏。田开疆以为这是一种耻辱,功大反而不能得桃,于是挥剑自杀。古冶子和公孙捷相继因功小食桃而感到耻辱也自杀身亡……

明日即要出征,大将军姜维携“绿绮”古琴,夜上峭壁,抚琴而歌,当然是想到了前丞相诸葛亮。琴音歌咏之中,丞相诸葛亮的音容笑貌,犹在眼中。

这个人,对于他的一生至关重要。可以说,正是这个人改变了他的一生。但是,在他心中,对于这个人的情感却是五味杂陈。他不会忘掉,那一年,他满额血污地站在诸葛亮面前,像所有被遗弃的人那样无助和悲伤。诸葛亮端详着他,仿佛是一个老于眼光的相马人,正在掂量一匹马儿的脚力。经过一番估量和验收,凭借着惊人的相人之术,这个被蜀汉皇帝都要唤作“相父”的人,相中了他。至今,大将军姜维都不甚明了,是甚么原因让自己进入了丞相诸葛亮的法眼。此前,他不过是魏国在陇上的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也许,是他丧家者脸上那挡不住的悲戚令人侧目?也许,诸葛亮从这种悲戚里读出了某种堪可造就的锐气?他不知道,也说不清。

他所清楚的只是,最终诸葛亮便如一个严父般地对待他了。但这个过程却很缓慢。

起先,诸葛亮像一个喜好经纶的益友,在带着他归蜀的路上,夜夜与他坐而论道,谈论着郑玄的经学。诸葛亮这位大人物对于郑玄之术的熟稔令他吃惊,尤其在说到郑玄无数次拒不出仕、以布衣而雄视世人时,他们两个人的情感便第一次融合在了一起。那种对于先贤共同的渴慕与敬仰,一下子打动了他的心。离家的路何其漫长,有了这一夜一夜的倾谈,他那颗悲凉的心便得到了温柔的抚慰。

回蜀之后,诸葛亮因街亭之败,忙于应对来自朝野上下的压力,很久没有出现在他面前。但是,他的日常起居,居然还放在诸葛亮的心上。初入蜀中,他根本吃不惯异乡的饭食,但是身在军中,他的一日三餐却与他人不同,竟全是陇右口味。这时,在他眼中,蜀汉丞相像一个无微不至的慈父。

接着,他被任命为丞相府掌管粮谷的仓曹掾。粮谷,军之要最。事后,他才知道,为了说明他堪当此任,诸葛亮分别写信给留府长史张裔、参军蒋琬,信中写道:姜伯约忠勤时事,思虑精密,考其所有,永南、季常诸人不如也。其人,凉州上士也。

永南即是李邵,季常即是马良,此二人都是当时蜀汉的干才。尤其是马良,其才干不在蒋琬、费祎之下,是蜀汉早期优秀文官的代表。将他与这些人放在一起比较,这就是知遇之恩。因此,他只能视诸葛亮为恩师了。

建兴八年(230年),在诸葛亮的提拔下,他升任中监军、征西将军,统领蜀汉的精锐部队“虎步军”,随诸葛亮兵发陇上。此前,他已随诸葛亮北伐陇右一次,并在建威之战中初露锋芒。诸葛亮治军严厉,这个时候,在他眼中便是冷峻的严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