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妻子与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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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明月一直没有来。当手表的时针指向九点的时候,姚江河明显地焦躁起来了,他空茫的意识,开始收束,聚焦于门外的脚步声。这一时间,该出门的早已出门,不出门的也将自己锁在屋里,脚步声是很少的。可是,姚江河却注意着每一点动向,哪怕是一张废纸或树叶的游走,也会引起他兴奋的期待。有好几次,门外废纸也没有,树叶也没有,连频繁活动的老鼠也敛迹了,姚江河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忍不住正襟危坐。可那种根本就不存在的声响,最终没来敲他的门。他想到门口望望,可他是不愿意那样做的。男人的自尊阻止了他。

十余次的期待,十余次的失望之后,寂寞便如一只冰冷的虫子,悄悄地爬上了姚江河的额头。   寂寞和孤独,表现形式几乎是一样的,然而,一个空洞无物,一个传递着生命的热度,二者之间有质的区别。孤独带给你的,是更为深沉的思考。哲人说:能长久地忍受孤独,不是野兽,就是圣人。   在孤独的童山灌岭之中,往往结出伟大的智慧之果。寂寞就不一样了,它把人引向更为可怕的偏狭,使人深受其苦地在空虚的心灵牵引下,做出反常的举动,有时,这种举动的后果不堪设想。

当然,姚江河正接受着中国古文化的浸润,他的心灵不至于干涸到没有理性的程度,那些低等生物所具有的卑劣的想法,在产生之前就被扼杀了。但是,他的的确确有一种破坏什么的欲望,并由此生出一种嘲讽和叛逆的心理。他觉得自己十分无聊。明月算什么?不就是一个普通得一点也不起眼的姑娘么?不是她几次三番主动来找自己诉说委屈的么?我又欠了她什么呢?什么也不欠!......

我邀请她今晚来,不是被她软弱的眼泪感动的么?那个自作聪明的丑小鸭,难道把我想象成另外一种人,以为我的话里还有别的意思么?

姚江河觉得自己简直受了侮辱!

这么一来,他干净利落地抖去了缠绕在心头的万千情思,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笔挺地站了起来,哼着歌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把那些过于凌乱的东西收拾了一下,从床底拿出布满灰尘的鞋刷,把脚上至少三个月没喂过油的皮鞋刷得银亮,带着一股豪气关了灯,昂首挺胸地走出门去。   夜色宁静而美好,视线尽头的大山,在朦胧淡雅的月光中显出黑乎乎的轮廓。姚江河长久地站在宿舍外一棵冬青树下,透过树叶的缝隙看那起伏的连山。

他知道那山的一点历史,本世纪三十年代初,红四方面军曾在那里与四川军阀刘湘展开过长达八十多天的,激战,直战得焦土累累,尸骨森森,山脚周围的百姓,由战前的二十多万骤减为六万,紧接着,霍乱病发,饥冻生病而死又是两万。战斗的结果,英勇的红军战士取得了胜利,巩固并扩大了根据地,建成了被毛泽东深情赞誉的除中央苏区之外的第二大苏区,有力地策应了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对中国革命的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   那山被称为"红军山",在月光下稳稳矗立的,是后人修建的"红军亭"。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当年的烽火早已熄灭,血流成河的悲壮景象被青山绿水映照出的宁静祥和所替代。当年坐镇这里的苏维埃最高领导人却成了党的叛徒,罪大恶极的敌寇元勋刘湘却在病重期间出征上海抗击外辱,杀灭日寇,为自己残破罪恶的一生打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历史啊,就是这么复杂,这么多变,这样难以捉摸的么?

姚江河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春江花月夜》的诗句来:"春江潮水边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有明!......江流宛转绕花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姚江河被诗中朦胧深邃的意境笼罩着,被博大渊深的哲理启悟着,他心中的寂寞完全消遁了。

他觉得半个小时前产生的爱与恨,期待与失望,都是渺小而可笑的。

姚江河是不愿意通过食堂外面的阅报栏,走下那条笔直的大道的,他知道在槐树丛的那边,是一片热闹的天地。然而此刻,他藐视那种浅薄的热闹,希望自己沉静于月光赋予他的神秘启示之中。   他在冬青树的林荫之中慢慢地行走着,在夜色之中变得细腻的情感,潺潺地浸入脚下的土地。他与这土地变得亲近起来。是的,这校园毕竟是属于我的,曾经是,现在依然是。不仅如此,我正以自己的智慧,征服着整个校园。在这一届先秦文学研究生班中,夏兄虽然像老牛一般勤奋,可他是不足畏的,这还不是因为他仅仅是一个自费生,在牌子上没有自己过硬,而是他的骨子里就缺乏一种天赋,没有天赋的学者是不会有自己的声音的。真正的对手是明月,她飞扬的灵气,随时都可能冒出一个吓倒权威的思想。她是敢于叛逆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力量。然而,肤浅的阅历使她缺少了一种后蓄的力量,这注定了她的叛逆仅仅是一种新鲜的冒险,不会形成一种持久而强大的冲击力。她的那些灵气,只有在受到呵护的情形下才会闪烁出炫人眼目的光辉,否则,就会如一枝嫩弱的小花,小试风雨就要凋零。而且,她太多情了。这一点,姚江河从她不定的眼神里早已感觉出来。多情必伤智,和所有的人都一样。

也就是说,三人之中,姚江河即使不作过多的努力,也会成为其中的饺使者。

不知道这是值得庆幸还是应该悲哀的事情。

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卖部。姚江河突然觉得饥肠辘辘。原来,他晚饭也忘了吃!

他径直向小卖部走去,准备买一袋饼干什么的。

小卖部里很冷清,只有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学生站在柜台前买东西。

女学生长得很漂亮,一米六以上的个头,苗条而又丰满,由于穿上了半高跟鞋使她的前胸和后臀向相反的方向挺去,优美畅达的曲线,如风拂杨柳一般动人。她正挑选一支笔,面前放了七八支,一支一支地旋开笔帽检视。姚江河站在旁边,耐心地等着她。女学生反复检视了两三遍,总也拿不定主意,姚江河便凑过去,准确地选定一支,对女学生说:"这支较好。"

女学生抬眼望了姚江河一下,没加理会,依然自顾自地挑眩姚江河讨了没趣,心里窝着一团火,将笔重重地放在玻璃板上。

老板也不耐烦了,就转脸问姚江河道:

"研究生,你要啥?"

姚江河感到诧异,自己并不常到这里买东西,他怎么知道我是研究生呢?然而,他对老板的称呼是感到高兴的。

"拿一袋饼干吧。"

"要哪种?"

"随便。"

老板给了他一袋芝麻饼。

"读书连饭都忘了吃,太亏待自己了。"老板笑笑地说。

"哪里哪里,只不过看点闲书。"

"我晓得你们这些大学问家是不会看闲书的。我听人说,你还是个才子呢!"

姚江河的脸上有了一种似是而非的表情,不知该不该应承自己是"才子",若说是,实在是找不到有力的实绩来应证。但是,在这个只知道赚钱的小卖部老板面前他是自信的,便索性漫不经心地应道:"咳,一个人被称为才子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困难。"

姚江河与老板的对答,明显地引起了女学生的注意。她冰冷的脸上有了盈盈的笑意,因涂了黑色眼影而在灯光下显得如深潭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姚江河。姚江河做出全不在意的样子,付了钱,并不急于离开,看见老板的凳子上放着一本卷过来的书,兴致勃勃地问道:"老板看什么书呢?""咳,我们看的书么,下三流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姚江河却执意要翻一翻。

老板拗不过,只得把封面在姚江河眼前晃了一下。是一个几乎全裸的女人,双手托住自己的乳房,跪在一个青筋暴露的男人面前。

老板发出"嘿嘿"笑声。

姚江河自然没翻,他宽容地笑了一笑,说了声"谢谢",就往外走。

这时候,女学生慌忙拿起姚江河推荐的那支笔,对老板说:"我要这支!"

姚江河暗自觉得好笑,没再看女学生一眼,跨出小卖部的门,进入了冬青树成行的林荫道,沿来路往回走。

他的心情却禁不住激动着。看来,虽然社会上不少人鄙薄文化,但文化本身的价值和它内在的力量比较是无法抗拒的。在他读大学的时候,淹没于数干学生当中,除了班上的同学,又有谁认识他呢?现在,他是研究生了,连小卖部的人也知道他的身份,以一种卑下的口吻与他说话,这不正是文化的力量么?最可笑的是那女学生,当她不明面前人来历的时候,人家好心好意地帮她选笔,却遭到白眼,一听说面前的人是研究生,眉眼儿也笑了,声气儿也变了。

从内心说,姚江河是小看这种女性的,她们关注的不是男人的心地与智慧,而是他们的身份,这种女性是浅薄的。浅薄的女性遭到嘲弄,受到报复,是活该!姚江河想象着那女学生此时此刻的心情,她一定在后悔吧......姚江河觉得更加惬意起来。

可这种惬意是短暂的,他立刻发现自己其实比那女学生还要浅保你不过就是研究生嘛,又比人家高出多少呢?有什么资格嘲弄人家呢?而且,世间绝大部分人是平庸的,包括自己在内,平庸的人总免不了趋炎附势,总除不掉市侩的劣根性。比较起来,女人比男人表现得更加率直,不像男人,一脸的正义感,一肚子的狗闻哲学,把自己调剂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姚江河觉得自己不但浅薄,而且,以男人的方式报复女人,手段也太过残忍。

再说,他也完全没必要因为小卖部的老板知道自己是研究生而沾沾自喜。姚江河曾经从教的清溪区中学,也有一个小卖部,小卖部的老板是一个六旬老抠,却能准确地说出学校一千多号学生的名字!并不是她的记忆力超群,实在是出于赚钱的需要。

这么一想,姚江河就觉得无聊起来,同时,对那女学生也怜悯起来。她是无辜的。

姚江河一路思考着,走到宿舍门口,守门的老太婆告诉他:有人找。

"什么时候?"

"刚才还来了一趟,已经来好几趟了。"

姚江河忙转过身去,匆匆到大路上望,来来往往的都是些陌生的人影,他又转回来,向老太婆道:"说没说还来?"

"没说。"

姚江河本想再问问找的人是男是女,但见老太婆那一副冷漠神态,便住了口。

他心事重重地往寝室走,看见走廊尽头厕所的旁边,从窗口亮出一束顽强的灯光。夏兄还在看书呢!他进了屋,重重地坐在藤椅上,深悔自己不该出门,不该到小卖部去做那无聊透顶的游戏。   不会是别的人,一定是她!

此时此刻,在姚江河的心里,因月光引起的沧桑感早已烟消云散,小卖部里泛出的肤浅的优越感也早已荡然无存。他轻轻松松地缴械投降了,承认自己的洒脱和忘却都是装出来的,其实无时无刻不在想明月的到来。

这是怎么了?难道自己......姚江河的心轻柔地、偷偷地跳动着,他仔细揣摩这种心跳,与读大学时害单相思的心跳几乎是同一个节拍。姚江河本能地捂住胸口,不禁害怕起来。

这实在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他想起了他的妻子。此时此刻,她一定孤独地躺在竹树环绕的、冷冷清清的屋子里,做她当母亲的梦吧?

论长相,明月实际上是大大地逊色于顾莲的,顾莲像大多数清溪姑娘一样,个头窈窕,肤色白嫩,有颀长的纤细的腰。一张瓜子脸上是柔和的线条,把对生活的满足和幸福的感觉毫不掩饰地刻写上去。结婚之后,顾莲的胸脯和臀部,无所顾忌地发育起来,发育得让她自己常常害羞,不得不用了布带,将挺拔饱满的乳房紧紧兜祝明月除了那双眼睛,几乎没有哪一处可与顾莲相比,如果让她们两人站在一起,明月只不过是一朵色彩黯淡的野花。

这比喻把姚江河吓了一跳。野花,不就是自由自在摇曳于山涧野崖的精灵么?她们没有家,没有主人,如果说有,便是苍苍天之下,茫茫地之上,广阔的空间,使她们畅达舒展。清风明月,更使她们柔情万种。明月不正是如此么?

但是,野花是不能采摘的,因为她们的本性不喜欢归属,如果违拗其本性而将其据为己有,不是野花凋零残败,就是野花蜕变成为家花。那情形是十分可悲而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