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毕三个研究生的论文,闻笔教授大为惊诧。
他表面给予过严厉得不近情理的批评,内心却一直看好的明月,所写的论文出奇的平庸。在她的字里行间,不但看不到发在《楚辞学刊》上那篇文章上的锋芒,就连一点综合分析的能力也没有;说得严重点,抄袭别人的观点和论证也不圆满,往往是断章取义,东拉西扯,看不出一个主题来。姚江河虽然平时不大言语,但闻教授从他平常的作业和少量的谈吐中,看出此人不俗,应该在文章中闪烁出一些智慧之光的;遗憾的是,除了从文字里透露出的隐隐的孤独,是看不出有什么新鲜见解的。可以说,他的态度是草率的!相反,木头木脑的夏兄,却有让人惊喜的表现!
闻教授把他的论文看了好几遍,凭他高屋建瓴的锐利的眼光发现,这篇论文绝不是抄袭的。作者的考证如此详实,把闻教授不曾注意的东西也查看了,并作了颇为成功的归纳分析,较为有力地一阐诉了自己最喜欢《离骚》的理由。文章旁征博引,虽有引多于析之瑕,可细细看去,不难发现作者试探性的还不太大胆的观点。最后,闻教授用朱红大笔在夏兄论文的末页批道:"看了你的文章,我除了兴奋还是兴奋!"
放下笔,闻教授陷入了沉思。
在他布置下这一个题目之后,闻教授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想法:迎接挑战!他把向他挑战的主要对手,看成是明月,或者姚江河。随着年龄的增长,岁月的淘洗,闻教授的名利之心愈加淡漠了。 淡漠了名利的人,可能不会淡漠对事业的执著追求,也不怕挑战了。
事实上,在闻教授年轻的时候,是一个有名的战神。他扛起一面大旗,以笔代矛,向研究先秦文学的元勋们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那些稳稳地坐于山顶,悠悠地品着绿茶的毛至者,开始是不把从山下吹来的这一股不适的凉风当一回事的,可是,这股风越来越强硬,猛烈,使学富五斗的人们顿感心虚气短,惊异地向山下一望,发现一个浑身长刺的毛头小伙,扛着一面烟熏火燎的残破的旗帜,向他们猛攻而来。直到这时,他们才慌了手脚,平常友善的、分歧的。
刺刀见红的、纷纷聚成一团,操起刀矛,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发起了不屈不挠的反击。闻教授为此拼杀了一生,终于以公认的实力占领了那块阵地。井辟林开道,把那座山峰引向更高处。他所不服气的是,自己以青春和生命为代价挣来的地位,很快就要被后来者取代了。 此时此刻,他才开始认真地反省自己。当初,他占领了前辈的山头之后,心高气盛,不解恨似地对僵化的学究们大大地刻薄了一番,之后才冷静下来,继续开创自己的事业。即便是已经比前辈们走得更远了,他还回过头来,以鄙夷的目光嘲笑着早已心气平和的前辈们。
这是何等浅薄的游戏啊!
不久的将来,自己也将成为那些被人嘲弄的老者了。
闻教授的心里,怎么可能不由衷地涌起一阵悲凉呢?
正由于此,当明月把那篇很不成熟的论文交黄教授发表之后,闻教授陡然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深刻的危机,也才做出了撕毁绿皮大书的不明智之举。
实际上,不管从哪个方面讲,明月和姚江河们都没有取代他的实力,连黄教授也没有。明月和姚江河再奋斗十年、二十年,也不足以与现在的闻教授抗衡。可是,那种对生命的哀惋和恐惧,也提前来到了他身上。......闻教授是善于自省的。
这同样在他年轻时候就表现出来了。
闻教授进入而立之年,也就是在他体魄最为旺盛、创造力像太阳黑子一样急剧爆发的时期,他受到了一个女人异乎寻常的亲睐。
这女人名叫高秀,身段子正如她的姓氏,比闻教授高出半个头,但并不属秀气的一类,而是有着丰腴饱满的身材。在她二十三岁认识单身一人的闻教授之前,她已经出嫁了,男人是一个家境富有的忠厚人。在闻教授没有出现在她眼里的时候,她觉得丈夫是很不错的,既不日嫖夜赌,也不唯我独尊,在家里,洗衣做饭诸事什么部要干的。这在当时的男人中实在难得。
可是,偏偏有了闻教授!
那时候,闻教授还不在通州大学,而是在两江回环的鱼米之乡叙州府。高秀的父亲,乃叙州府潜藏起来的名声赫赫的文化人。当时,大中国并不宁静,可文化人是需要心灵的交流的,长江黄河也无法隔绝。这一点,古今皆然。在一个春光明媚的上午,老人缓缓地起了床,慵懒地在竹椅上坐上一会儿,亲自动手泡了两杯清茶--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而且,家里唯他一人有品茶嗜好和福份,其余的人一律喝白水--把最小的女儿高秀招呼到身边,严肃地说:"秀儿,你能帮父亲完成一件任务吗?"
"当然能,爸爸。什么事你说吧。"
"这事非同小可。"
高秀不语,等待父亲把话说下去。
"本来,我该亲自出马的,但年迈体衰,牙又掉去大半,一副破败景象,是不便于去做这桩事情的。"
老人的表情既苍凉又庄严,高秀更不知何事让一向清净书斋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父亲如此动心。 "爸,你说吧......我一定完成任务。"
"去把府学里的闻笔先生请来一叙!"老人浑浊的目光洋溢着春阳的暖意。
"府学?"高秀对父亲这种旧式的称呼不大明白。
"就是叙州大学。"
高秀如释重负,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啥不得了呢,原来是请一个人!"
老人对女儿的不以为然深感不安,训斥道:"此人非彼人,是我们叙州府的文化旗帜。不久的将来,世人都会认识他的价值!"
高秀不言语了。
一路上,正处于新婚燕尔幸福笼罩中的高秀却在想:闻笔教授到底是什么模样呢?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奇异的才华让父亲如此着述,如此赞赏呢?父亲今年七卞岁了,闻笔教授是七十还是八十?想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一个严重问题:要是闻笔教授根本走不动咋办?这难道就是父亲对我能否将他请来深表疑虑的缘由么?要是大夫在身边就好了,他身强力壮,可以轻松地把一个瘦弱的文化老人扶在背上背着就跑。可是,为一点公事,他昨天已经回去了,特地让我留下来,照顾父亲一些日子...... 高秀一路上就乱纷纷地想着这些事情,不知不觉就到了叙州大学。
"喂,老师,认识闻笔教授吗?"高秀走近年迈的老者谦卑地问道。
老者正在花园里缓慢地运动着手脚,像打太极拳,又不像。听到高秀的问话,老者收了姿式,目光如炬地盯住高秀:"你是问那个疯子?"
这让高秀大吃一惊,她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