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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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成长

罗达把脸贴在冰凉的地上,他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不再有对奇迹的憧憬,也不再有对结束的绝望。

六月一日,离死刑执行还有一天。

接下来的时间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弥足珍贵,恐怕这剩下的几十个小时只是另一种虚度罢了,罗达的脑袋已经停止思考,但还可以回忆,任何一些细微的关联都会勾起记忆里的片段,铁栏、牢房、空气、光线还有奇妙的时间。

罗达的脑中出现了一些童年的画面,那是一间陈旧狭小的客厅,小小的长虹牌彩色电视里正在播放京剧,一直"咿咿呀呀"个不停,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笔直的坐在竹制沙发上看着电视,食指轻轻敲着扶手,而罗达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上,赤着脚,那是秋天,地板冰凉。罗达盯着那个男人,不知道看了他多久,那男人的五官相貌记不清了,但记得一定是一脸严肃的,那男人盯着电视,跟着京剧的节奏敲着食指,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小孩。罗达看见了放在竹沙发把手上的一顶军帽,大帽檐,上面有闪亮的国徽,那军帽立在那里,罗达在书上、电视上都看到过,这是解放军军官的帽子,只要戴上这个,就很威风,就谁也不怕。

罗达盯着那男人,趁其不备,将那军帽拖了过去,戴在头上,罗达一下笑了,但他的视线并没有离开坐在那儿的男人,罗达明白这帽子是那个没有表情的男人的,但他还是笑了,他戴着帽子,盯着那个男人,男人转过头看向他,五官记不真切了,但那男人的严肃表情与刚才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扬起嘴角,没有眨巴眼睛,甚至鼻子也没有因为转头产生的气流变化而稍有动作,他的手还放在把手上,只是停止了随着节奏的敲击,他看着罗达,就那样看着,看着罗达在那里笑得疯癫。

而这时背后突然一只手揪住了罗达的耳朵,然后从头上摘下帽子,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一送,他被扔进了卧室里,门随之关上,卧室没有灯,忽然陷入一片漆黑的罗达却没有哭泣,他只是呆滞地有些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他没有去开灯,也没有去拉开窗帘,他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他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

"这孩子太不懂事了,我太忙,就是缺乏教育。"

是妈妈的声音。

"这没关系。"

那男人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感情。

"孩子还小,他可能跟你还不熟络,但看得出他还是愿意亲近你的,并没有不喜欢你。"

"嗯,这没关系。"

"我想过了,既然我们决定在一起,孩子还是叫你爸爸好,姓......当然还是改跟你姓好。"

"嗯。"

外面传来脚步声,但并不是往这边,而是往厨房的方向去了,罗达还贴着门,他觉得鼻涕流下来了,脚冻得难受。

"你在听什么?"

黑暗中,他看见对面也有个小男孩儿扶着门,正偷听呢,于是他开口问到,那小男孩儿半天没说一句话。

"你在听什么?"

过了一会儿,那小男孩儿盯着罗达,也开口问到。

"听妈妈和她男人说话。"

"那男人是谁?"

"可能是我爸爸。"

"爸爸,爸爸是什么?"

"我妈妈的男人。"

"出去看看?"

"看什么?"

"就看看。"

罗达点点头,直起身子,悄悄拉开门,客厅里没有人,厨房传来人声,罗达赤着脚,踩着冰冷的地板,轻轻走到转角处,厨房没有开灯,外面是阳台,阳光射进来,照得罗达眼睛难受,这是逆光,他只能看到人影,那两个人影抱在一起,背对着自己的,是妈妈,那男人抱着妈妈,似乎在吮吸妈妈的乳房,而妈妈则抱着那男人的头。罗达低下脸,看见地上是妈妈的白色衬衫和那男人的军装,还有那顶军帽,罗达走过去,将军帽捡起来戴在头上,他盯着眼前眼前紧紧搂在一起,****着上身的妈妈和男人,开心地咧嘴笑了。

窗外,大概几百米之外,传来三五声犬吠,罗达闭着眼睛,他的思绪就此被打乱。

罗达听觉敏锐,他觉得,这应该就是从妈妈与罗怀定结婚之后开始的,罗怀定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这个自己叫他爸爸的男人,几乎不会与自己说话,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部队里,一个星期到两个星期回一次家,回家后便板着脸吃饭,吃完饭便坐在旧沙发上看电视,新闻和京剧,百看不厌,罗达想看动画片,罗达对新闻和京剧一点兴趣都没有。

有一次他看见遥控器放在茶几上,他自己悄悄去拿了,转到有动画片的频道,罗怀定坐在那里,还是一语不发,五分钟之后,罗怀定从罗达手里拿过遥控板,不是拖曳,也不是抢夺,只是拿过去,罗怀定身上有一种让罗达不得不服从得压迫感,罗怀定拿了遥控器,换到中央一台,然后将遥控器放在手边,罗达再也不敢言语,躲回自己的小卧室里,那是外阳台隔出来的一间小屋,罗达手里拿着连环画图册,但他一页也没看,他坐在那儿,耳朵排除阳台外的一切杂音,猫叫声、小孩儿的啼哭声、车子的喇叭声、收破铜烂铁的小贩吆喝声、邻居的争吵声......这些都无关紧要,无需从耳朵进入大脑,都通通被罗达关在耳朵外面,而进入他耳朵的则是客厅里传来的所有声响,电视机里新闻联播结束时的音乐,罗怀定与康霞的对话,甚至他们喝水的声响,喘气的声音罗达都不会放过,那些声音里,透漏着他们的所思所想,有时候康霞会叫罗达出来吃水果,有时候会走到门边看他在做什么,但没有对话,没有交流,没有讲故事。

康霞那个时候正担任小学高年级班的班主任,为了能多挣一些钱筹措新家的装修费,除了周末两天要去补习班上课,平时晚上给班上孩子的补习也安排得满满当当,罗达会在下午五点回来给罗达做饭,七点钟的时候离开,罗达无所谓,至少在平时有动画片可以看,他不喜欢妈妈康霞的声音,总是嘶哑,显得疲惫,严重的时候就和动画片里的巫婆说话一般,他喜欢动画片里公主的声音,那么温柔甜美。

上了小学,罗达搬到了新家,康霞评上了一级教师,并升任年级主任,工作更加繁忙,而罗达也知道自己的这个爸爸并不是解放军,而是武警,而且是副队长。有一次,罗达生病了,于是在医院输完液之后才去上学,便搭了罗怀定的车,罗怀定的司机将他送到学校门口,学校的保安就将车拦住,说车子不许进去,然后那司机就说,"什么不许进去,你看见牌照了吗?"那保安又看了看牌照,然后一声不吭的将大铁门打开了。

罗达得意极了,因为不管什么车都是不能进入学校的,但是他今天却耀武扬威的进了校园,唯一不完美的地方就是那正是上课的时间,没有小朋友看到他从车上下来。罗达念念不舍地看了一眼这了不起的车牌,平时他并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坐到罗怀定的这辆挂了军牌的切偌基吉普车,那块白色的牌照上面有一个鲜红的W,他看着吉普车远去,心里溢满了优越感,在那之前,他没有觉得那个不发一言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当自己的爸爸,他只会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一样盯着电视,只会吸烟喝茶,只会在黄昏的狭小厨房里吸吮妈妈的乳房,他一声不吭的,丝毫没有讨好过自己便成了自己的老子,值到这一刻,罗达才在心里找到属于这个空降爸爸对于自己来说的一点价值。

"太可惜了,没有同学看到。"

罗达这样想,他很想把今天他怎么来上学的事情告诉自己所有的朋友,可惜他没有朋友,他再教室里总是观察身边的同学,但似乎身边的同学对他没有兴趣。他想把这件事情告诉同桌,他的同桌是胖嘟嘟的女生,穿着漂亮的蓬蓬裙,小皮鞋上有粉色蝴蝶结搭配着米妮图案的袜子,她还戴着一块漂亮的白雪公主图案的电子表,书包和文具也都是卡通图案的,她看也不看罗达,自从她在开学后不久问罗达是否去过东城游乐园得到否定答案之后,胖嘟嘟女生一下对罗达没了兴趣,罗达本来就少言寡语,不是善于聊天的人,而所有关于在周末爸爸妈妈带他们哪里游玩了,假日爸爸妈妈会带他们去哪里旅行,生日爸爸妈妈送了他们什么礼物之类的话题罗达都插不上嘴。

而这次罗怀定用他的车来送罗达上学,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事情,他比班上所有的同学都要特别,当然其中不乏有父母开车接送的,但他们也不过只能到校外为止,而自己的车却开进了学校里面,如果所有的同学都不知道,那太可惜了。

罗达想到这里,便觉得紧张,他该怎么向同学们开口呢,该从谁开始呢,他握着铅笔,在课桌上来回画着,当他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同桌胖嘟嘟女生受不了罗达摩擦铅笔的声音,她也不愿和罗达讲话,连抗议也懒得提,一下课便站起来,厌恶地瞥了罗达一眼,走出教室。罗达在那里如坐针毡,他感受到了身边女生的厌恶,罗达没敢去看胖嘟嘟女生,他专心摩擦着铅笔,但他的耳朵去竖着,灵敏的捕捉着教室里的所有声音,胖嘟嘟女生愣愣的"哼"声虽然细小得没有任何人可以察觉,但罗达就是听到了,那声音向针一样刺了他的耳膜一下,他咬咬牙,继续摩擦着铅笔,他捕捉教室里的声音,小组长催促同学们交作业,女生在一起讨论午餐吃什么,男生谈论起昨天下午的球赛和今天下午放学后的安排,罗达用耳朵搜寻着,搜寻着一个可能对自己友善的声音源,搜寻着一个可以插话的缝隙,搜寻着一个自己可以切入的话题,整整下课十分钟,他失败了,随着上课铃声打响,他的铅笔笔尖随之断裂,他陷入绝望,他感到窒息,他觉得这个教室里所有的声音都是噪音,所有同学的面容都令他讨厌,所有的一切都与自己的世界格格不入。

"这是你与众不同。"

课前准备的一分钟,他唯一的好朋友忽然坐到他的身边。

"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不,我不是安慰你,我只是在为你骄傲,因为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坐在军车上得意洋洋的样子,他们都太普通了,他们不会明白。"

这个时候胖嘟嘟女生回来了,当胖嘟嘟女生坐下的时候,罗达的好朋友站起身给胖嘟嘟女生让了座,然后对胖嘟嘟女生做了一个鄙夷的手势。

罗达忽然"扑哧"笑了。

"神经病。"

胖嘟嘟女生又低声嘟哝,她以为罗达听不到,但罗达当然听到了,他对站在教室门口的好朋友笑笑,至少有一个人知道,他的优越,他的与众不同。

罗达想到这儿,心里不免有些沉重,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呢,总之天还没有放亮,罗达睡眠并不好,一些细微的声音都会让他从梦中惊醒,从中学开始他便习惯戴上耳机听着音乐入睡,音乐可以掩盖一些夜里细微的、不需要他去注意的声音,但是对他会产生影响的声音,比如寝室室友的夜谈或梦呓,谁下床去厕所发出的噪音,他都能听到,他无需醒来,便知道谁下了床,他在床下停顿了多久,他再厕所里呆了多久,又什么时候回到床上,他像蝙蝠发出超声波一般,通过声音去辨识周围的环境。

罗达想起初中时期的住读经历,寝室室友的夜谈他从不发言,他只是尖着耳朵去听,却从不吱声,他不发表自己的言论,却在心里对室友们的言论评头论足,有些时候他对室友讨论的事情嗤之以鼻,在心里把他们鄙视了几百遍,有时候他觉得他们讲的东西又很有趣,会默默记下,然后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和好朋友讨论一番,有时候好朋友会坐在床尾,有时候好朋友会抓着护栏盯着他。罗达并不关掉音乐,也不用调小音量,他只在心里对好朋友说话,而好朋友的回答也会直接出现在脑海,好朋友也能听到他听的歌曲,有时候听到让人陶醉的歌曲,两人便沉默下来。

沉默寡言的罗达在中学里也没有什么好朋友,他并不擅长运动,不会打篮球也不会踢足球,所以班上的男生都不太搭理他。而对于女生来说,罗达更是奇怪又难以亲近,罗达虽然长得不算难看,但爱驼背,头发上颗颗头皮屑清晰可见,稀疏的胡碴上常常沾着食物残渣,看上去总是脏兮兮的不太爱干净,他总是一个人窝在座位上,看人也总是眯缝着眼睛,透着一股子邪气,时常还自言自语,女生当然也不敢和他说话。

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和闲言闲语他当然多少知道,起初还有些自卑,越是自卑便越想伪装,便越是和同学们疏远,他变得几乎不在教室或寝室里说话,就算有男生当着他的面开他的玩笑,他也当做没听见,独自走开。

罗达用那种奇怪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看向走近他的同学时,但他的内心何尝不渴望对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但所有停留在他身上的眼神,都是冷漠、害怕、嘲讽......

从被班上同学反感到无视,罗达习惯了把沉默当做躯壳,同学无视自己,自己也可以无视其他人,他的心早已冰冷,和他对话的只有他的好朋友,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做作业,一起睡觉,一起坐公车回家,音乐是他的好朋友,成了他那个时候生活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