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妞出到外面，不久又回来了。 她的手上拿着一包纸包的东西。她走到田老板面前，说，这里面是一块金砖，你拿去用吧。田老板接过来，离开了豆腐坊。到了街上田老板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纸包里不是什么金砖，是一条干泥。
18
13旅和31旅又干上了。他们叫自己革命军，旅长自称司令。用后来的话说，其实是两个军阀。他们为争夺地盘而战，也为一个女人而战。这次战争的起因，人们还没弄明白，炮火就已经在初冬的玫瑰镇上空飞起来了。远方的冷空气推着硝烟向玫瑰镇滚来。人们从梦中惊醒，陆续离开镇子。这天早上是玫瑰镇最乱的时刻，人们拥向外地，所有的路口都成了瓶颈。在逃亡的路上人们呼天抢地。
豆腐坊里的人也在二妞的催促下混入逃亡的队伍。在通往西边方向的道路上，招妹不见了。二妞扯起嗓子呼喊，但她的声音被逃亡人的呼叫和更加猛烈的炮声淹没。人群推着二妞前进，乱糟糟的逃亡者也淹没了二妞的希望。
枪炮不长眼，它们中的一部分跌落在镇子里。败退的31旅一部进入了玫瑰镇，枪炮就更有理由落在镇上了。
招妹并没有被人群冲散，是他自己从爹娘的手上逃出来的。炮火响起后，他站在高处眺望密西河，他看到河面上薄薄的雾气。那时炮声还在远处，远方的硝烟还没有被冷风吹到玫瑰镇。但是他看到了泛红的河水，看到了被炮火震昏的大草鱼。招妹最喜欢河及河里的鱼和草。招妹想冲到河边去捡鱼。这时炮火就落进了河里，炮弹击起水柱数丈高。娘在低处急唤他。招妹的头脑中一直闪出河里壮观的景象，他不能错过。随爹娘去到逃出镇子的路口他实在无法控制河边的诱惑，趁乱逃出爹娘的视线。
招妹逆人群而回到豆腐坊，取了捕鱼工具急忙奔向密西河。他早先看到的那条大草鱼随河水远去，河面上又出现了新的被震昏的鱼。他脱去衣裤，把鱼虾捞进网里。炮火还没平息，偶有炮弹落在河水里。最近的那次离他只有三米，水浪把他掀向天空。他一点也不害怕，他觉出了其中的快感。他随水浪跌回河里，一条红色大鲤鱼浮出水面。这鱼还没有完全被震昏，它在水面上乱窜，有点类似人的病急乱投医。招妹的捕鱼工具在刚才突然来到的跌落中丢失了，这样红色鲤鱼就对他进行玩弄。好长一段时间内他不见红色大鲤鱼的身影，招妹的目光就放远了。他发现河面上的薄雾融入了浓浓的硝烟，河面的能见度非常有限。正当他为丢失红色大鲤鱼感到可惜时，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裆下，那种滑滑的感觉使经验丰富的招妹心头一喜。他的双腿用力一夹，并迅速弯腰伸手去捉。红色大鲤鱼就成了俘虏。
冬天的密西河浅了许多，炮火更容易震死鱼类。那时的自然环境还没有受到破坏，人们捕鱼全都用网。
炮火轰了大半天。炮火平息后的河面上鱼更多了。招妹欣喜若狂，也恼怒异常。炮火从上游轰击而来，震死的鱼儿从上游漂流而来。招妹来不及捕捞所有浮在水面上经过他身边的鱼，他急得哇哇乱叫。
河边没有第二个人，玫瑰镇能跑得动的人都逃光了，跑不动的怎么有闲心来到河边？那些鱼被招妹一条条地抛到河岸边。
炮火平息后他在河边坐了好一会，他期待更远的上游的鱼经过他身边，他期待炮火第二次响起。但是河面上不再有鱼漂过，炮火也没再响起。招妹坐了一会，先用网弄了一批鱼回家，再从家里担来箩筐。
招妹把那条还活着的也是他最后一次捞上来的大塘角鱼放进锅里熬烫。鱼的味道鲜美，也很下饭。吃过饭，招妹将鱼剖肚，撒上盐腌制。鱼太多，豆腐坊里的盐不够用。他就想起了街那头的盐铺。盐铺的门很容易就被撬开，他从里面扛回一袋盐。
他剖鱼腌制的工作进行到傍晚。
黑夜来临，玫瑰镇安静极了。夜晚的安静算不了什么，第二天的白天，镇子还是那么安静。招妹在街上自由自在地闲逛，他看到东安街那个跛子老人悬梁自尽，看到路透街那个瞎子掉下阴沟死了。招妹一点也不感到害怕，他仿佛拥有这座空城，这里的一切都是他的。他走进了米店，他尽可能多地挑回白米。
枪炮声在中午时又激越地响起。招妹又一次兴奋起来。他爬上城市的高处眺望炮火响起的地方。连绵的山岭阻住他的视野，他只看到几只大鸟从炮火响起的地方飞来。枪炮声持续了三个多小时，后来有炮弹打到了玫瑰城的边缘地带。但是他没发现炮弹落到密西河里。炮声停止后招妹跑到河边，河水浑浑的，什么鱼也没有浮上河面。
招妹把那些被腌制的鱼装入竹器里，吊在垃圾火烟上。这是祖上传下来制作干鱼的方法。用火烟熏出的干鱼是最香的。招妹早在六岁的时候就掌握了这一传统方法。
招妹在逃亡者第一批回到镇子的前一天，逛到了富人区。他到达富人区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那些豪宅撒尿。他在那里大喊大叫，他用石头砸那些大门。更重要的是他在街头捡到一串金项链。毫无疑问这是大小姐或富太太逃亡时落下的。
招妹希望玫瑰镇永远属于他一个人。但是他的这个幻想在第二天就破灭了。镇子第二天上午就开始迎接逃亡者的归来。这天上午招妹加紧了对柴米油盐酱醋酒的掠夺，那些先期返回镇子的往往是穷苦人，他们没有更多的钱逃到远处，他们没有钱在别处安家落户，所以他们首先回到镇子里。他们没有东西给招妹掠夺，他们只是关心着家里的一切。
王痞子和二妞在逃离镇子十天后才回到家。他们看到招妹完好无损就开心地笑了。招妹把那些掠夺来的物品集中在一间屋子里，他知道二妞发现了会大骂，而王痞子不会。
一场战火使玫瑰镇的食物供应十分紧张，豆腐坊的生意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二妞和伙计忙得够呛，王痞子却万事不管。他常坐在厨房里享受招妹的劳动成果。他喝好酒，吃鲜美的干鱼。这些日子里王痞子对招妹很好，这让招妹暗暗叫好。
招妹在街上听到了一个牛鞭炖塘角鱼壮阳的故事，他看到王痞子身子萎缩干瘦，心想王痞子身体一定很不好。招妹在完成二妞交给的任务后常下河抓鱼，抓到的鱼只要不是塘角鱼他就全卖了。有一天他终于抓到了两条大塘角鱼，卖鱼积下来的钱就被他买回了牛鞭。这当然不是什么牛鞭，只是猪肺和喉管。屠夫见一个小孩来买什么牛鞭，就把那个没人要的猪肺甩过去，说给你了。
招妹提了"牛鞭"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对王痞子说，爹，我给你买了牛鞭。木盆里有塘角鱼，牛鞭炖塘角鱼大补啊。王痞子接过"牛鞭"一看，勃然大怒，几个耳光就甩了过去。
王痞子最后还是把"牛鞭"炖了。当天晚上招妹又听到了娘的床铺发出了特别的响声。招妹从记事起就时常在夜里听到王痞子和二妞弄出的特别响声。
招妹发誓要为王痞子买到真正的牛鞭。每天他都去到卖牛肉的地方打听。玫瑰镇有两个主要的菜市，招妹便时常在两个菜场间走来走去。
招妹走出玫瑰镇去乡下购买牛鞭那天，13旅和31旅又打起来了。招妹不怕炮火，他甚至迎着炮火前进。在一个离玫瑰镇二十里的村庄，招妹买到了一根狗鞭。这回那个老实的庄稼人没有骗他。
回到镇上，炮火还是没有停下。现在13旅31旅分别占据镇子的南北，双方为争夺玫瑰镇而战。炮火在镇子上空飞跑。镇子里的人又一次跑光了。王痞子二妞等不到招妹也仓促地逃出家园。招妹若无其事地回到豆腐坊，把狗鞭浸入酒中。
玫瑰镇再次成为一座空城。招妹一个人随心所欲地做他的事，掠夺他的物质。
19
这次两个军阀交战时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长，炮火也更加猛烈。对于百姓，这次战争仍是有惊无险。外逃的居民十天半月之后回到镇上。王痞子只出去五天就回来了。他心里恋着招妹掠夺来的好酒，他的酒量也在这种动荡不安的社会局势中大增。王痞子在这次逃难中与二妞唤妹走散，这也是他早早回到家的原因之一。一拢家王痞子便看到了招妹正在往家里搬运掠夺来的东西。他用手去碰了碰那些来之不易的物品，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外逃的这些天他整天提心吊胆，吃不好睡不香，他迫切需要好好睡上一觉。身子一挨上床他心也踏实了，所以一下就睡着了。
王痞子从梦中醒来，二妞已经回来了。王痞子无法判断他和二妞到底谁先回到的家。
镇上炮火平息了一两个月，招妹感到很不习惯，他喜欢炮声响起来那种感觉，喜欢一个人行走在一座空城里。但是炮火响不响起是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他把精力用在学习木工制作和侍弄狗鞭酒上去了。
那天晚上招妹为王痞子递上了第一碗自制的狗鞭酒。王痞子发出鼻音，暧昧地对招妹挥了挥手。这酒有颜色，王痞子知道它不是一般的酒。连续喝了一个月王痞子似乎觉得有点感觉了，身体也有所好转。
天上下起鹅毛大雪，玫瑰镇银妆素裹，气温也低到了今冬以来的底线。那两个好斗的军阀据说被刘少爷收编，成了名副其实的国军。13和31旅归谁人们并不关心，只要不打仗不给百姓带来灾难，他们干什么都行。如此寒冷季节，玫瑰镇街头很少有人影。临近中午豆腐坊来了两个妇人和一个小女孩。妇女一老一小，老的大约六十多岁，小的也在三十上下，而小女孩据说有六岁了，但长得跟四岁女孩一般瘦小。她们的衣服破烂不堪，骨瘦如柴。她们是来讨饭的。两个妇女是婆媳，他们的男人一个饿死，一个被抓去当兵生死不明。她的家乡连连遭灾，其中有自然灾害也有战争的灾害。
二妞叫伙计下厨做饭菜，自己陪着三个可怜人说话。二妞的脑子里不时闪出她的家乡，她已经好几年没回去了，不知道爹娘怎么样了，家乡人怎么样了。老妇人说，娘娘儿子都这么大了，还是这般年轻，好福气啊。二妞听了，无限感叹，眼泪涌了出来。她说，不懂的，你们不懂的。我也有我的苦呃。白天我像个人，晚上我却连牲畜都不如。老妇人和媳妇面面相觑，她们的确听不懂二妞的话。
双方拉了很长时间的家常，天色就不早了，讨饭的妇女要走。她们期期艾艾的，似乎有什么事要办。二妞说，你们怎么了？老妪说，天上飘雪，地下无路，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死了何足惜，可是我儿媳妇和孙女呢？她们还年轻，不该被饿死和冻死。二妞说，那怎么办？我只能送你一些食物和衣物，能不能保证你们不饿死冻死，我不敢说。老妪眼睛转向那个正在忙碌的伙计，说，他能不能娶我儿媳妇？二妞说，不知道。二妞叫伙计过来，说，你想不想娶她？伙计抬起头说，我要想一想。二妞说，你娶她我们不反对，但是你就不能在豆腐坊里干了。在你来之前，已经走了两个伙计了，他们都很能干，全是因为要讨老婆而被辞退了。我们不是大户人家，养不起家丁，所以请你原谅。伙计说，我才十八岁，她大概有二十多岁了，她太老了，我还是个童男，我不娶她。二妞对老妪说，我也没办法了。你媳妇人很不错，一定会找到好的婆家的。老妪唉声叹气后又说，你有两个儿子，但没有女儿是不是？二妞说，我们曾经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她现在去了第九座山，她成花仙子了。如果她活着也有这个小妹妹这么大了。老妪说，我们没有能力把小妹妹养大成人，我想把她卖给你。二妞说，当家的不在家，我做不了主。
天快黑了，不知外出干什么去了的王痞子还没归家。二妞等不及了，就答应老妪把小妹妹买下来。二妞付了双方商议好的钱，再送两个妇女一些衣物食物。
两个妇女离去，小妹妹不哭不闹，她对这种安排很满意。
王玫瑰。二妞对小妹妹的叫唤脱口而出。二妞说，你就叫王玫瑰了。小妹妹点点头，说，我叫王玫瑰，你是我的娘。二妞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娘会好好疼你的。
二妞叫伙计弄了丰盛的晚餐，准备为王玫瑰举行一个接纳仪式。
王痞子带着一身寒气回家来。二妞对王玫瑰说，这是你爹。王玫瑰亲热地叫了一声爹。王痞子十分疑惑，说哪来的？二妞说，天上掉下来的，她是我们的女儿，叫王玫瑰。王痞子嘴巴嚅动，再没说什么。二妞把酒菜端到列祖列宗的香火牌下，又把王玫瑰叫来。二妞给祖宗们敬完酒后恳求祖宗接纳王玫瑰。
王玫瑰是个嘴甜手脚勤并且机灵的孩子，她很讨豆腐坊上下的喜欢，不到两天时间王痞子就完全接纳了她。
突如其来的好生活使王玫瑰脸色开始红润，全身开始长肉，骨骼也迅速增长。一年后，王玫瑰身材与正常的七岁孩子相比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有一天王玫瑰对王痞子说，爹，我要上学。王痞子说，我同意。这时招妹已辍学数年，他最大的兴趣之一是玩弄那条常年有鱼虾供应的密西河，如果有人招游泳运动员，招妹是个很不错的苗子，如果谁把招妹弄去横渡什么海峡的话，也绝没问题。招妹对木匠有一种天生的极大的热情和兴趣。他不上学能自学木匠和下河里捕鱼，王痞子暗地里感到满意。招妹从河里出来后很多时候去到镇上的木器厂，若无其事地偷偷学艺。现在他已经能做豆腐架，也能做滑轮车了。招妹对王玫瑰十分的好，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教会了她如何在城里生活，如何对付丰水季节汹涌的密西河水。王玫瑰要上学，招妹也向王痞子提出了上学的要求。王痞子一一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