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耶鲁大学公开课: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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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面对死亡而活(3)

所以我认为,恐惧要成为恰当的情绪,一定要满足三个条件:你恐惧的对象必须是不好的,坏事将要发生的几率必须是不可忽视的,而且你不确定这件坏事将要发生。如果你确定这件坏事的性质,而且确定它一定会发生,那么恐惧就说不通了。

另一个值得一提的观点是,即使表现出恐惧是合理的,切记还有一个适度(proportionality)的问题。即使伤害发生的几率不容忽视(并且这个几率达不到成为确定性的程度),并且感到某种恐惧也被认为是合理的,但如果发生的几率很小却恐惧得要死,那这时恐惧的程度仍可能是不合理的。当风险很小的时候,轻微的担心是恰当的。类似地,恐惧的程度应该与事情的糟糕程度相符。比如,在饼干小偷的例子中,你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受害者,难免有一些害怕,不过这种害怕应当是轻微的。这时候,任何超出轻微程度的恐惧都是不恰当的反应。

了解这些观点以后,我们现在可以讨论对死亡的恐惧是否合适了。然而,首先我们需要澄清一些重要的事:当我们害怕死亡的时候,我们究竟在害怕什么?我们害怕的具体对象到底是什么?碰巧,我认为可以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来回答这个问题;而恐惧是否合理,取决于我们所考虑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你担心的事情可能是死亡的过程。有些人发现当他们生命终结的时候,那个现实过程充满痛苦,令人不快。我已经提到被老虎撕咬吃掉的可能性,可以想见那当然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死亡方式。由此,你会痛苦地死去的几率不可忽视,并且看来它给恐惧留出了空间。当然,我们会问,你会痛苦地死去的几率有多大?正如我已经指出的,对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被老虎撕咬致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我认为对这种特殊死亡形式的恐惧是不恰当的。同样,如果担心被半人马座阿尔法星人抓去,在痛苦的手术中死去,这种恐惧也是不合适的。

尽管如此,令人悲伤的是,在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人在死去时饱受痛苦,特别是因为在晚期时给人带来痛苦的一些疾病。令人不快的是,我们发现很多医院在病人生命晚期并不为他们提供足够的止痛药。为什么呢?那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但是我认为,如果有人跟我说鉴于这个事实,他们很怕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我完全可以理解他们的这种反应。尽管如此,恐惧最好还是要适度。如果你告诉我,因为害怕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你夜不成寐,那我会大吃一惊,觉得那种量级的恐惧是不合适的。

尽管对有些人来说,当他们说害怕死亡时指的是害怕死亡的过程,但是不管怎么说,我想这并不是多数人说到害怕死亡时脑中所想的事。我认为多数人指的是他们害怕死亡本身——害怕处于死亡的状态。他们感到害怕,不知道死了会是什么样的。关于这一点,我想说它并不满足恐惧是否恰当的相关条件。

我们脑中要谨记,死亡什么感觉也没有,即死亡的状态不涉及任何性质的体验。当然,这是我们在文中已经讨论过的观点。这并不是说当一个人死了,他就会有某种体验,一种不同寻常的、难以想象的体验,像是一个令人困扰的谜团。不,这里根本没有什么谜团:死亡的状态仅仅就是不涉及任何体验。

但那就意味着,事实上,死了“是什么样的”("what is it"to be dead)其本质上不是坏的,也不包含坏的事物,这恰恰是因为死了什么感觉都没有。所以,如果我们害怕死亡,其实是害怕不知道死了会怎样,那么这种恐惧就是不恰当的。在这里,就不符合恰当的恐惧需要的第一个条件,因为我们恐惧的对象——“死了是什么样的”——事实上,一点儿也不坏。

显然,这种观点以死亡的本质为前提,而我在本书的前半部分为这些本质辩称过。如果你相信来世,或者至少相信有显著的可能性存在来生,你的看法就会很不一样。比如,你担心自己可能会下地狱。从那种角度来看,担心死了是什么样的显然就说得通了。(当然,除非你确定自己会下地狱,而且知道将会遭受多少惩罚。但是那样的话,不符合恰当的恐惧需要的第三个条件,所以恐惧还是不恰当的。)但是,如果你和我一样相信,死亡仅仅是体验的终结,那么在我看来,这就不符合恰当的恐惧需要的第一个条件。因为死了什么感觉都没有,也就没有什么坏的感觉,所以对死了是什么样的感到恐惧就说不通了。

当然,我并不是主张死亡什么坏处也没有。尽管我坚持认为对死了是什么样的感到恐惧并不恰当,因为死了就没有坏的了,但我没有否认死亡是坏事。相反,我认同剥夺解释理论。根据剥夺解释理论,从死亡剥夺了人们生命中享有的美好事物这个事实来看,死亡是一件坏事(当它产生坏处的时候)。简而言之,死亡之所以是一件坏事,并不是因为死了是什么样子,而是因为死亡涉及剥夺。

但如果这种观点是对的,那么我们也许可以明确一个恰当的恐惧对象。没准我们只需要单纯地恐惧死亡所涉及的剥夺,而不是恐惧死了是什么样的。诚然,剥夺本质上并不是一件坏事。但是正如我们所见,它看来是一种相比较而言的坏事。因此,似乎对死亡所涉及的剥夺感到恐惧,满足了恰当的恐惧需要的第一个条件,即恐惧的事物必须是不好的。那么,也许只要弄清楚我们恐惧的是死亡带来的剥夺,而不是死亡的体验,那么对死亡的恐惧就是恰当的了。

但这也不太对。首先,事实上我已经论证过,永生对我们来说不是好事;被宣判永远活着是一种惩罚,而不是赐福。如果在这点上我是对的,那么我们终有一死的事实,即我们最终会被剥夺生命的事实,就完全不是什么坏事,而是好事。那么,对死亡涉及的剥夺感到恐惧是不恰当的。更确切地说,如果我们害怕的是不可避免地失去生命,那么我们的恐惧对象并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所以恐惧是说不通的。

当然,也许你还没有被“永生将是坏事”这个观点所说服,也许你认为永远活着会是件好事,那样的话,我们终有一死的事实,因为包含了不可避免失去生命,将会是一件坏事而不是好事。根据这个观点,我们是不是至少可以同意,如果永生是好事而不是坏事,我们恐惧的对象就是不好的,所以恐惧死亡是合理的?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即使我认为“永生是一件坏事”这个观点错了,也不能推出对死亡的恐惧是合理的。因为我们已经讨论过,要使恐惧合理,关于所畏惧的事物是否到来就需要具有不确定性。而对于我终究会被剥夺生命这个事实而言,没有不确定性。我知道这件相对的坏事(为了讨论之便,假设死亡的确是件坏事)正在降临,我知道我将会死去。所以,恐惧就变得不适宜了。

假设我给你一个圆筒冰激凌,你很喜欢它,希望自己可以再吃第二个,但我没有第二个圆筒冰激凌可以给你。所以,你知道吃完第一个圆筒冰激凌后,自己不会得到第二个。那很遗憾,因为没有足够的冰激凌。这时你告诉我:“我害怕,我害怕吃完第一个圆筒冰激凌之后,一段时间里我得不到第二个。我害怕,因为冰激凌被剥夺就带来了坏处。”很显然,在这个思路里恐惧是讲不通的。既然你知道不会有第二个圆筒冰激凌,那对这个缺失感到恐惧就是不恰当的。类似地,即使死亡意味着在某一刻你再也不能从生活中获益,使得死亡本身是件坏事;但是,既然你知道生命必然会终结,那么对这种必然会有的缺失感到恐惧同样是不恰当的。

但是现在一种不同的可能性不言自明。我刚刚辩称,正是因为死亡是确定无疑的,所以对死亡的恐惧是不恰当的。但是,关于死亡也有完全不确定之处,那就是我们什么时候会死。或许,我们应该害怕的不是失去生命本身,而是我们可能会早死的可能性。

让我们来考虑一个类比。假设你在一个派对上,而那是一个很棒的派对,你希望可以一直待下去,但这是发生在高中时期的事,接下来会发生的是,在某一个时间点,你妈妈会打来电话,告诉你是时候回家了。让我们假设待在家里并没有什么不好,本质上来说它是中性的。你只是希望你可以待在派对上,但是你知道你不能。最后,假设你知道那个电话百分之百会在午夜打来,可以打包票,完全不存在早些或晚些打来的可能性。那么,这件事的确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你也许会对妈妈在午夜给你打电话感到怨恨,可能会因为她不让你像其他朋友一样待到1点钟而恼怒,但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如果11点的时候,你说:“我很怕电话会在午夜打来,因为她总是在那个时候打电话过来。”那么,很简单的一个事实就是,你的恐惧站不住脚。你并没有相应程度的不确定性。因为你确切地知道要发生的事,而且你确信它会发生,所以这时恐惧不是恰当的情绪。

相反,假设你只知道你妈妈将会在11点到1点之间的某个时刻打电话过来,那么有一些担心是合理的。在大多数时候,她会在12点或12点半打来电话,有时候她到1点才打过来,但偶尔她会在11点就打电话。这时,在我看来,恰当的恐惧需要的各种条件都满足了。有了一件坏事——可能要更早(而不是更晚)离开派对;坏事将要发生有不可忽视的几率(她有时候的确很早就打电话过来);同时,坏事是否会发生有不确定性(因为她有时候会晚打电话,而不是早打)。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一定程度的恐惧是合理的。(会有多么恐惧?这取决于电话会早些打来的可能性有多大。)

也许这就和我们对死亡的恐惧类似。也许正是“死亡会更早到来”这种可能性使恐惧这种情绪变得合理了。顺便提一下,这种类型的恐惧巧妙地回避了永生对我们来说是不是坏事这个问题。即使永生将是坏事,对我们大多数人,或者说对我们所有人而言,死亡仍然可能来得太快。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合情合理地担心死亡会来得太早。

同样需要注意的是,死亡的不可预测性是一个决定性因素,这使得死亡这件事可以让我们合理地感到害怕。事实上,在我看来,如果不是因为死亡的不可预测性,对死亡的恐惧就不可能站得住脚。就像我说明的,对死亡状态本身感到害怕并不是一种合理的情绪。在我看来,死亡的不可预测性才是我们可以合理地对死亡感到恐惧的唯一理由。

即使是这样,进一步的区分也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观点。我害怕自己死得太早,是因为“如果我能再多活一会儿,我的人生两相权衡后仍将是美好的”吗?或者担心我会很快死去,是从“就我有望再活多少年的数字范围来说,死亡会早些到来而不是晚些到来”这个意义上说的?又或者是针对第三种可能性,即我是在害怕自己会英年早逝,比其他人死得更早?这三种细分潜在恐惧的准确对象的方式,有许多重要的区别,包括如果感到恐惧的话,那什么程度、什么时候才是恰当的,因为你的恐惧需要和相应的可能性成比例。

以对英年早逝的恐惧为例。很显然,如果一个人已到中年,对英年早逝感到恐惧就完全是不理性的,因为他已经没有英年早逝的可能性了。(我自己已经快要60岁了,就我这个年纪来说,要想英年早逝已经来不及了!)但是,即使是对年轻人来说,虽然存在英年早逝的可能性,但实际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比如,对于一个身体健康的20岁美国人来说,在未来5年、10年甚至20年内死去的几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个几率太小了,为此如果有大量的恐惧情绪,看起来就很不合理。当然,随着我们的年龄越来越大,在既定时间段里死亡的可能性也会稳步上升,不过即使是这样,对于很快死去的恐惧也很容易并不适度。即使是一位80岁的老太太,她也有超过90%的几率再活至少一年。

显然,得了重病的人和年迈的人对死亡快要来临感到恐惧是合理的。但是,对于我们其他人而言,我认为这种情绪是不恰当的。如果你自己非常健康,但你却对我说:“死亡真是令人喘不过气来,我太害怕死亡了。”我只能回应说,我相信你,但是尽管如此,这种对死亡的畏惧不是一种恰当的情绪。基于已有的事实,这种畏惧不合情理。

当然,即使我这种看法是正确的,而且对死亡的恐惧在大部分时候是不恰当的,但仍然存在别的可能性,即一些其他的负面情绪是恰当的。我已经提到了,有时候即使恐惧是不合理的,但感到愤怒、悲伤和悔恨却是恰当的。所以,我们仍然要问,想到死亡的时候,这些负面情绪中是否有哪一种是恰当的呢?

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基于我关于永生的看法,我终究会死这个事实本身不是坏事,也不包含任何坏事。死亡本身不是一件坏事,而是一件好事。因此,我认为对死亡本身,即我将会死去这个事实表现出负面态度是站不住脚的。但是,我们可以关注“我们可能会死得太早”这个可能性,也就是说,当生活给予我的总体来说(在两相权衡后)还是美好的事物时,我可能就得死去。死得太早的可能性显然是一件坏事。在这种情形下,如果有某些负面情绪是合理的反应,那会是什么情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