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耶鲁大学公开课: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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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死亡的其他特征(3)

当然,如果你和这些跳伞者讨论这个问题,他们会说:“哦,不是,不是。这是因为景色实在太优美了。”或者一些类似的话。但是,我认为这种说法很难让人信服,因为你只用登上飞机俯视,就可以在飞机里安全地看到那些美景。在我看来,这么做之所以令人兴奋,部分原因必然是这增大了死亡的风险。死亡这种可能性是驱使某些人跳下飞机的部分动力。

但是,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也许我之前关于“拥有死亡免疫时间段或死亡免疫地区或死亡免疫活动真好”的说法就错了。也许当我说“死亡无处不在,它普遍存在,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时候,也就错了。如果死亡的几率能够带来某种兴奋,那么死亡的无所不在也许是一件好事,而不是坏事。

然而,我倾向于认为这种说法是不对的,即使对那些确实被风险吸引去跳伞的人来说,也无法成立。我是这么想的,对于这些人来说,死亡的无所不在更像是一种背景里持续的不被注意的嗡嗡声。对他们来说,有一些死亡风险还不足够,必须是比平常大得多的死亡风险才行。跳下飞机之所以这么吸引人,就是因为它让死亡的风险达到巅值。如果这种说法是正确的,那么即使对那些寻求死亡刺激的人来说,死亡无所不在也不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情,而这恰恰是因为死亡普遍存在。死亡风险的无处不在使它本身没入背景之中。

我还想审视一下死亡的另一个特征,即生而后有死(death follows life)。可以说,这是关于人类境况的基本事实。它不仅是指我们活着,或在某一个时间点不复存在,而是指我们活着并随后死亡,对人类来说,这是事实。我想问的是,我们该如何看待这一现实呢?毕竟,这是一种形而上学的组合,是一种生与死的特定结合。我们需要探寻的不只是生命的整体价值或死亡的整体价值,还有生死作为一个组合的整体价值。

一种合乎常理的想法是,当我们想要弄清楚一种组合物的价值时,只需要简单地弄清它各个组成部分的价值,然后把这些价值相加即可。相应地,如果想要明白人类境况,即生而后有死的整体价值,我们首先需要算出生命的价值,然后算出死亡的坏处,接着把两者相加即可。换句话说,我们只需要找到这两个组成部分的价值,然后看它们的总和即可。

当然,就算给定这样的策略,人们还是会对价值的总和意见不一。乐观主义者大概会认为总和是正数。“是的,”他们会说,“死亡是不好,但生命是美好的,美好到可以抵消‘我们将会死去’这个事实所带来的坏处。两相权衡后,能够来到这世上还是一件好事。”而悲观主义者大概会坚持说总和是负数。“两相抵消后,”他们会争辩,“死亡的坏处大于生命的美好(如果生命中有任何美好的话)!”温和派可能会认为,答案取决于每个人的具体情况。

但我认为,仅仅计算价值的总和并不够。从整体上评估人类境况,需要做的不只是将生命的美好与死亡的坏处相加。事实上,情况要复杂得多,因为一个组合的整体价值常常不等同于孤立地考虑每个组成部分,再将不同部分的价值相加得到的总和。这种简单地通过“做加法”来得到总体价值的方式并不总是正确的。

有一个例子可以说明这个观点。我最喜欢的两样食物是比萨和巧克力。我曾跟你们提过我对巧克力的喜爱,但是好像没有说过我也爱吃比萨。现在我有两样喜欢的食物了。比萨——美味!巧克力——美味!现在把这两样美味的食物放在一起,做成一个涂满巧克力的比萨——恶心!对我来说这个东西听起来就很恶心,完全没有食欲。我希望你们像我一样,觉得这个主意令人作呕。如果将两者分开,单独考虑比萨的价值和巧克力的价值,你可能不会留意到这种恶心感。所以,巧克力比萨的价值,不是仅仅将巧克力的价值和比萨的价值相加就可以得到的。你需要考虑到所谓的“交互作用”(interaction effects)。

所以,我们不禁要问,在考虑人类境况,即生而后有死这个事实时,有没有哪些交互作用是我们需要考虑的?想来有两种主要的可能性。如果真的有交互作用的话,那么它们可能是负面的,从而降低了整个组合的价值;或者相反,它们也可能是正面的。

我先简单介绍一个可能是正面交互作用的例子。考虑到你将会死去这个事实,不言自明,这意味着你的生命将是有限的。生命是一种稀缺资源,它很宝贵。我们可能被这样的观点吸引,因为生命很珍贵,所以它的价值得到了提升。毕竟,如果一样东西脆弱易损或稀有少见,它的价值就会更大,这是一种很普遍的想法。说不定正是生命珍贵而易逝这个事实,实际上增加了它的价值。

科幻作家奥森·斯科特·卡德写过一个短篇故事,大意是说:在宇宙所有形式的生命中,只有地球上的我们终有一死。正是这个原因,我们成了宇宙中所有其他生命羡慕的对象。这并不是说永生不吸引人,或者很无聊。永生固然美好,但是宇宙中的其他生命体还是嫉妒我们有限的寿命。因为我们拥有而他们无法拥有的,是对每个人来说都弥足珍贵的事物,我们只能短暂拥有它,唯有倍加珍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同意这种观点,但我看到了这种观点的吸引力。如果这种说法是对的,那么我们命定的死亡和我们的生命发生了交互作用,就使得生命更显脆弱、更为短暂,于是变得更有价值。

不管是否有人认同第一种正面交互作用的观点,负面的交互作用仍有可能存在着。以下有两种关于负面交互作用的想法,我常认为它们比较有说服力。第一种想法,我命名为“尝一口,就一口”(A Taste Is Just a Taste)。这个想法是从生活中观察而来的。我们存活在世上一段时间,感受到了生活可以提供的所有美好事物,然后就在片刻过后,所有这一切便都从我们手中被夺走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浅尝辄止,这就像雪上加霜。好比说,有人在一个饿汉面前摆了一顿美味的大餐,允许他看有多好看,允许他闻有多香,可能还会给他一小勺尝尝,就为了让他知道这顿大餐有多色香味俱全。然后,所有的东西就被拿走了。

如果有人说,宁可不吃,也不要这样尝了一口之后却不被允许吃下整份大餐,这是可以理解的。然而,如果你只专注于品尝的本质的话,也许完全不会注意到这个负面特征。毕竟,品尝一口美味大餐的体验还是正面的。类似地,如果你只注意不能吃到大餐的本质,可能也不会留心到这个负面特征。毕竟,不吃一顿美食只是缺失了一种特定经历。而剥夺是一种相对的坏事,它并不包含任何坏事,它本身也不是一件坏事。在给你品尝一口却又不让你吃完整顿大餐这件事中,如果你想要厘清到底什么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就需要把两件事结合起来考虑,这就是一种交互作用。同样地,我们可能会想,人类境况的坏处之一就是,在生命被夺走之前我们已品尝到了它的甜头,但也仅仅是一些甜头而已,无法吃到更多。这是一种可能的负面交互作用。

我提到的第二种可能的负面交互作用叫作“从高贵到卑微”(How the Noble Have Fallen)。关于你我,有一个无比神奇的事实,那就是我们是人类。据我们所知,在宇宙中人类是非常罕见和独特的。当然,我们无法自信满满地说出在地球之外有什么形式的生命体存在,但是至少在地球上,我们可能是唯一的人类。(谁知道呢,也许从哲学意义上来说,海豚或者其他类人猿也是人类。不过,无论如何,人类俱乐部的会员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当然,按照物理主义的观点,人就是某种机器。不过我已经解释了,我们可不是任何随随便便的机器,我们是很神奇的机器。我们能够相爱;我们能够写诗;我们可以思考宇宙最远可抵达之处,并思考我们在宇宙中所处的位置。人类真的很不可思议。尽管如此,我们最终都会变成尸体,直至腐烂。对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恐惧的想法:如此神奇的人类,如此高贵而珍贵的存在,最后居然变得像一块腐烂的肉一样低微,一样无足轻重。

每每想到这种想法,我的脑海中就会出现一幅影像:一位被废黜的国王在纽约以在餐厅当服务员为生。你可能认为,以服务员为生计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的事情,这么想也是合情合理的。但同时,这个故事有一处额外的转折,雪上加霜的是,这位服务员会一直记得他曾经是一位统治者,他曾多么不凡。需要注意的是,如果你只考虑统治者的生活,把它作为整体的一部分独立讨论的话,它看起来相当不错。即使是当一辈子服务员,如果单独来看的话,也不太坏。所以,如果你想知道这种命运究竟有什么问题,想了解潜在的额外的负面特征是什么,就必须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现在要评估的是一整个组合。毕竟,从国王变成服务员,这肯定让人倍感屈辱。而那种命运或者更糟的命运,在等着我们所有人。这是关于人类境况的一个事实:我们这种了不起的造物不会一直了不起,我们会变成一块块腐烂的、腐败的肉。

所以,当评估人类境况时,至少有三种潜在的交互作用值得我们思考。一方面,“就尝一口”的人生可能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折磨,由人沦为一具尸体也让人恐惧,这些可能会产生负面作用。另一方面,同时也可能由生命的十足珍贵带来正面作用。在不同的心境下,我倾向于接受不同的观点,有时三种都赞同。除此之外,如果这三种交互作用真的存在的话,我不清楚哪一种的影响会更大。

对于这个问题,人们可能持有不同的意见。乐观主义者会说即使引入负面的交互作用,人类境况的总体本质还是正面的。所以,尽管我们有生必有死,能够在世上活过还是一件美好的事。相反,悲观主义者会说生命的负面实在是太多了,尤其是引入负面交互作用之后;与其这样,还不如从未出生过。实际上,悲观主义者认为“我们将会死去”这个事实渗透并荼毒了生命的本质,或者说荼毒了“生而后有死”这个组合的本质。两相权衡,他们坚持认为,生命整体是消极的。最好什么都不要,生也好,死也罢,宁可从未出生,也不要有像这样生而后有死的组合。(那么,对于文中出现过的拉里,也就是那个可能存在却从未出生的人,我们说不定应该感到嫉妒而不是遗憾。)

就个人而言,我足够乐观,认为生命可以相当精彩。尽管从严格意义上来讲,我并不是一位乐观主义者,而是一位温和派。我们不应该给人类境况设置一个单一的总体价值,否则我们就可以貌似有理地评价说,每个人的出生都是幸运的,或者最好所有人从未出生过。遗憾的是,这得取决于既定个人的人生是怎样的。不过,在我看来,多数人还是获得了非常值得活下去的人生。即使在某些情况下,我倾向于认为我们不要忘了考虑一种或另一种负面交互作用,但我还是觉得,对多数人来说,或者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我们的处境权衡下来还是好的。我认为,尽管有生必定有死,但对于那些有幸品尝到生活之美好的人来说,能够出生还是比从未出生要更好。

虽然如此,我还是要强调一下,即使我们接受悲观主义者的观点,认为从未出生会更好,也不能得出结论说,对这个认识的合理反应是自杀。我们还需要进一步论证。

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样的想法是很容易产生的。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认为从未出生更好,不费周折就可以推出应对这种境况的合理反应是自杀。但事实上,至少从逻辑上来讲,根本不能推出这样的结论。如果你再想想,就会发现自杀并不能改变人类境况“生而后有死”的基本本质。并不是说如果你杀了自己,你就没来过这世界了。举个例子,如果品尝一小口美味是可怕的事,那你杀了自己并不能改变这一事实,你所得到的还是品尝到的那一小口。事实上,如果你选择了自杀,仅仅是将那一小口变成了更小的一小口。类似地,如果说由人沦为一具尸体是堕落的话,那自杀也不能改变这个基本事实,它只不过是让这份屈辱来得更快一些罢了。

所以,即使我们接受悲观主义者的观点,认为我们从未出生更好,我们还是要说(套用一个老笑话),请从一千个人里找出这样一个幸运儿!我们都已经在这世上了,由这个事实,如果我们同意这是事实的话,即从未出生更好,不能简单地得出自杀是合理反应的结论。

当然,这些都不能表明,自杀不是应对某人所处情形的一个合理反应。这是我们将在倒数讨论的话题。我们先缓一缓,到时再讨论它。首先,我认为,我们需要提出一个更为广泛的问题:基于之前所列出的关于死亡的种种事实,一个人究竟该如何活着?事实上,我们还需要问:死亡到底该不该影响我们的生活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