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耶鲁大学公开课: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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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柏拉图:关于灵魂的不朽(5)

显然,单纯的事物不能被我们上述提及的毁灭之道所摧毁,比如把它分解开来。因为单纯的事物没有部分,你无法把它分开。但尽管如此,从理论上来说,它仍可能在下述意义上被摧毁:它不再存在。毕竟,单纯的事物是从哪里来的呢?从逻辑的角度来看,至少我们不难想象,在某个时刻一个特定的单纯事物并不存在,然后下一时刻它就突然诞生了。在《创世纪》的开篇,上帝说:“要有光。”他也许还说过:“要有单纯的事物。”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单纯的事物不存在;下一刻,它们就在那里了。这看起来是有可能的。但如果是这样,那么也许一段时间后,上帝厌倦了单纯的事物,说:“让单纯的事物不再存在。”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它们存在着;然后下一刻,它们就不复存在了。

这看起来同样是一种合乎逻辑的可能性。假设就是如此,那么即使我们认同灵魂是单纯的,即使我们认同目前为止柏拉图论证中的所有其他观点,仍不能推导出灵魂是不朽的。我们还是会怀疑这种可能性,即单纯的灵魂可能在某一特定时刻突然就不复存在了,或许这一时刻就是肉体死亡的时候。单纯本身并不足以保证不朽。所以,我认为,我们有理由得出这样的结论:柏拉图关于灵魂不朽的论证并不成立。

心灵就像是肉体的和谐

在我们不再讨论《斐多篇》之前,还有一件未完成的事情。回想一下西米的观点,即灵魂就像肉体的和谐。我们已经详尽地检验了和谐是否为苏格拉底论证的一个反例(和谐是无形的,但是它可以被毁灭)。但我们还没有就这个类比本身来做一番考察。以这种方式思考心灵是可信的吗?说灵魂(或者,更少受到争议的,心灵)就像肉体的和谐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个人认为它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类比。事实上,我认为,我们应该把它看作一次以物理主义来诠释心灵的初步尝试。正如和谐是由调好(well-tune)的乐器所演奏出来的,灵魂或心灵也是由调好的肉体所产生的。就像我所说的,这个关于物理主义者如何思考心灵的描述还说得过去。毕竟,根据物理主义,谈论心灵只不过是谈论肉体的一种说法。或者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关于机能良好的肉体所具有的特定能力的说法。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根据物理主义,心灵的确与和谐相类似。就像和谐的产生过程,悦耳的声音是在七弦琴良好运行时发出的;物理主义认为,人的思想、情感及其他精神状态也同理如此,即当肉体良好运行的时候产生的。简而言之,心灵就像是肉体的和谐。

所以,我将和谐的类比视作一个朝物理主义思想靠拢的尝试,而且这个尝试还不错。当然,我第一次试着让你掌握物理主义对心灵的描述时,举了关于电脑、机器人和类似事物的例子。柏拉图并没有用上述这些类比,这不足为奇,他可不知道有电脑或机器人。不过,他举出了具备某种能力的物理对象,它的能力都取决于物理对象的良好运行。因此,我认为柏拉图看出了,除了他的二元论外,还存在着一个重要的可选立场。他看出你可以成为一个物理主义者,宣称心灵依赖于肉体,心灵只是对良好运行的肉体能做什么的一种说法。这与和谐依赖于物理乐器是一样的。

我认为,柏拉图在这里做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尝试,他试图去讨论自己的二元论之外的可选立场——物理主义。因此,我将快速浏览他如何反驳这种思考心灵的方式,结束我们对于《斐多篇》的讨论。正如我已经说过的,苏格拉底花了不少时间来批评和谐的类比。如果他能说服我们,灵魂不像肉体的和谐,那么我们就有理由怀疑物理主义的观点。毕竟,即使柏拉图支持灵魂不朽的论证不成立,他仍有其他一些有力的论证来反驳这一可选立场,即物理主义的立场。

但在考虑这些反驳时,切记,关于和谐的“类比”仅仅是一个类比。这个主张不是说,或者它至少不应该是说,心灵其实就是和谐。相反,这个观点是,心灵与和谐相类似。就像一个良好运行的乐器能够奏出乐章与和谐,一个良好运行的肉体能产生心灵的活动。这才是这个观点的意思。所以,即使我们证明在一些方面心灵并不完全像和谐,也不能说物理主义的观点是错误的。

让我们来看看柏拉图提出的反驳。第一个是这样的。苏格拉底指出,在和谐所依赖的乐器产生之前,和谐显然不存在。这完全是正确的:在物理意义上的七弦琴制成之前,它悦耳的声音是不能存在的。因此,如物理主义主张的那样,心灵是正常工作的肉体所产生的,那么很显然,心灵无法先于物理意义上的肉体而存在。然而,在早期的一部分对话中(我们并没有涉及),苏格拉底已经论证了灵魂确实先于肉体存在。如果这是正确的,如果灵魂真的在肉体之前存在,那么心灵显然不像和谐。物理主义必然是错误的。

我们完全可以看出,第一个反驳的关键取决于“灵魂先于肉体存在”的主张。为了对柏拉图做到公平起见,我必须承认我们没有考察过这个论证,所以我也没有向你说明我个人认为它谬误的地方。我只好告诉你,我不认为前面的论证是成立的:我不认为柏拉图确实给了我们相信“灵魂在出生之前已经存在”的令人信服的理由。因此,对于第一个反驳,我认为我们不必深究。

在第二个反驳中,苏格拉底指出和谐可以变化,乐器的和谐可以分出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程度;但灵魂似乎并不能按程度来划分。要么你有一个灵魂,要么你没有;要么你有心灵,要么你没有。如果这是正确的,那么无论心灵是什么,它也不像和谐。

我不敢说我们应该认同“心灵不能按程度来划分”这个说法。至少看上去,心灵的各个方面都能被划分为不同种类和不同程度。例如,我们可以有不同程度的智力、不同程度的创造力、不同程度的理性,或不同程度的沟通能力。所以,正如我们可以说,一把性能良好的七弦琴能够产生不同类型的和谐,达到不同程度上的悦耳;同样地,我认为,我们可以说,一个运作良好的肉体能够产生不同类型的精神活动,并将这些活动展现到不同程度。因此,对我来说,这个类比看起来很合理,而第二个反驳却不具有说服力。

在他的第三个反驳中,苏格拉底指出,灵魂可以是好的也可以是坏的。当一个人有好灵魂,或者为人善良时,我们会说他有一个和谐的灵魂。但是,如果灵魂之于肉体就像和谐之于乐器,而且灵魂可以是和谐的,看起来我们就能够谈论“和谐的和谐”状态。也就是说,如果灵魂就像肉体的和谐,那么正如我们能够谈论灵魂的和谐一样,我们也能够谈论“和谐的和谐”状态。但我们却无法谈论“和谐的和谐”状态。

我不是很清楚这个反驳想说的是什么。这也许正可以提醒我们,不能理解为灵魂(或心灵)其实就是和谐,我们只是假设它在某些特定的方面类似于和谐。确切地说,物理主义者认为,心灵与和谐相似,因为两者都是由运行良好的物理对象产生的。我们可以认同这个观点,承认和谐与心灵之间的类比,但不必接受说一切符合和谐的都符合心灵,或者一切符合心灵的都符合和谐。

不过,我认为,对于第三个反驳,我们还可以做出更多回应。正如我们可以谈论心灵或灵魂是好的或是坏的,我们也能够谈论各种类型的和谐。某些和谐比其他的更为甜美,而某些则更加刺耳、走调或不和谐。虽然我们一般不会去谈论和谐是多么和谐的,但看起来和谐可以划分为不同种类。如果这是正确的,那么它就证明了,关于心灵有一个可作类比的点:和谐和心灵都可以有不同种类的划分。所以,我认为这第三种反驳不足以令人信服。

最后,苏格拉底提出了另一个反驳。他指出,灵魂能够主管肉体,对它颐指气使;而且,事实上,它能够反抗肉体。举一个大家熟悉的例子,你的肉体可能想吃一块巧克力蛋糕,但你的灵魂不同意,说:“不,不。你在节食,不要吃它!”你的灵魂可以反抗你的肉体。但是,如果灵魂只是肉体的和谐,它怎么可能这么做呢?毕竟,苏格拉底认为,七弦琴的和谐乐曲不能影响七弦琴本身。我们可以说,这里只有单向的因果关系。在七弦琴的例子中,七弦琴的物理状态产生了和谐,但七弦琴的和谐乐曲并不曾改变或影响七弦琴本身。相比之下,肉体不仅可以影响灵魂,灵魂也会影响肉体。这表明,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关系不像和谐与七弦琴的关系一样。

我认为这个反驳极为有趣。我们确实承认灵魂可以影响肉体,那么物理主义的观点怎么可能是正确的呢?如果灵魂只是关于肉体能力的一种说法,肉体的能力又如何能影响肉体本身呢?

就像我说的,这是一个有趣的反驳,但我认为我们能做出回应。物理主义者应该说,我们说灵魂或心灵能影响肉体,其实说的是肉体的特定部分,也就是那些产生肉体的精神活动的部分,在影响肉体的其他部分。

从这个角度来看,现在我正在打字,我告诉我的肉体在键盘上以不同的方式扭动手指,我的心灵在给我的肉体发出指示。以物理主义的视角,又会认为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大体是这样的:当我的心灵发出这些指令(“扭动我的手指”)时,那只是我肉体的一部分,即我的大脑,在给肉体的另一部分,即我手指的肌肉发出指示。所以,当我们谈论心灵能影响肉体时,严格来说,我们所说的是肉体的一部分在影响其另一部分。

七弦琴上有类似的例子吗?或许没有。七弦琴也许是一个太过简单的机器,它无法用自己的一部分来影响另一部分。如果真是如此,这当然也不会给我们以否定物理主义观念的理由。它只会让我们有理由相信七弦琴不是十分像心灵和肉体。思考七弦琴与和谐只是物理主义构想的开端,而不是整个体系。

不过,即使我们像上面那样来思考七弦琴与和谐,我认为我们仍能找出一些类似之处。假如我拨动七弦琴的一根琴弦,发出了一个音符。正如我们所知,一根琴弦的振动也能带动其他琴弦的振动(这些是泛音)。所以,突然间,发生了一个情况:七弦琴一部分影响到了其他部分,一根弦的振动导致了不同的振动。诚然,这不是一个关于心灵指挥肉体的情况的精确类比,但它确实表明,至少大体上来说,类比在这里可能是成立的。

因此,我得出结论:柏拉图对于和谐类比的各种反驳都不成立。因为,他所说明的是,心灵确实与和谐类似,就像物理主义主张的那样。

尽管如此,对于柏拉图如此看重物理主义的观点并试图批评它,我想给予赞许。鉴于他写作之时,没有我们今日拥有的强大的电子计算机,所以他用简单的事物,如乐器来勾勒物理主义构想的做法,就无可指摘了。事实上,这标志着柏拉图的智慧,当所有人都在朝物理主义的思想靠拢时,他看到了反驳物理主义的需要。所以,我想给他以赞许。与此同时,我也要表明,柏拉图提出的各种针对物理主义立场的反驳是不成立的。在这一天结束的时候,对我来说,柏拉图并没有给我们足够的理由来抛弃物理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