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14岁的她已经懂得如何用傲慢与凶神恶煞来武装自己、隔离自己——以求将外界的伤害降至最低。尽管那种武装与隔离让她感到十分痛苦,但她依然不会对任何人献殷勤。温柔与殷勤,对她而言,就像是一片陌生的土地,她始终不愿涉足半步。在走进中学之前,她从来没有与法国女孩子有过交往,当她走进胡志明市的白人社会时,感觉所谓的温柔和殷勤,只不过是贵族特权中的一部分。她不想改变自己,直言跟同学们握手是一件令人难堪的苦差事。“我生来就不会这一套”,言语之中,充满了野性的不屑。
当时,几乎每个法国人都有自己的轿车,而她,一个漂亮的白人姑娘,却要在街上走路,烈日下孤单的影子,刺疼目光。
“我习惯低着头走路,似乎无尽的羞耻和万般的无奈使我化妆的面孔显得十分苍老。我14岁了,穿的连衣裙搭在膝盖上,乳房隆起,戴着男式绿毡帽,身穿兰花色连衣裙,脚蹬彩色皮鞋,手提一个小皮包。”
对于周围的窥视与议论,她觉得很不自在。显而易见的贫穷,让她与生活格格不入。无力改变现状,心里局促不安,她骄傲又自卑,敏感又自伤。“像进入地狱那样苦不堪言。”她咬牙切齿地说,仿佛晾晒一个沉积成疾的怨恨。
14岁的玛格丽特。看她在越南东海边留下的照片,画面有些朦胧,却有一种独具感召力的孤独与沉静。忧郁的少女穿着白裙,提着黑色的皮包,站在一截枯木旁边,微微隆起的胸部,撑起年华的美好与羞涩。河水温柔地包围着丛林,一路失去声响。她置身于岛屿深处,也跟着失去表情。只剩下被数字禁锢的年龄,在压抑与放任的双重力量中漫过少年心事,等待着时光与文字的回溯,等待着它们,在更大的欲望与力量中归来。
我那时才15岁半
“这样一个戴呢帽的小姑娘,伫立在泥泞的河水的闪光之中,在渡船的甲板上孤零零一个人,臂肘支在船舷上。”
这是电影《情人》里最经典的镜头。一个关于邂逅与离别的故事,一段至死难忘的个人历史,都是由这个镜头开始。
彼时,1929年,玛格丽特15岁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轮渡上。在整个渡河过程中,那形象一直持续着。”
镜头里的那个形象成全了她诉说的欲望,也成为她创作的源泉。就像一张暗房里的底片,在密封半个世纪后,才被文字与记忆洗晒,大白于日光之下。谁用苍老的手指掸一掸时间的尘灰,就会不自知地迷蒙了眼睛。
所以我们相信,作品远比生活更真实。她说:“如果我这样写出来了,那是因为这是真的……让我对您说:我15岁半。”
那一日,15岁半的玛格丽特,梳了两条辫子挂在身前。她已经敷粉了,用的是母亲的托卡隆香脂,为了掩盖双颊的雀斑。暗红色的口红,涂抹在两瓣嘴唇上,不均匀,却有一种野艳动人的光彩。
她穿的是一条丝缎裙子。裙子是茶褐色的,宽松、无袖,开领很低,是母亲穿过的,也很旧,磨损得近乎透明。但是,她在腰上扎了一根皮带——不知道是哪一个哥哥的皮带,裙子就立即变得相宜起来。腰部显露出来了,少女的风情也显露出来了。她穿的是一双镶有金条带的鞋,高跟鞋,可以更好地衬托身体的曲线。尽管那双鞋子有些旧了,鞋跟都磨歪了,鞋尖上还沾着泥灰。
最重要的是那顶帽子。她戴着一顶帽子,一顶平檐的男帽,玫瑰木色的、有黑色宽饰带的呢帽。“她戴了这样的帽子,那形象确乎暧昧不明,模棱两可。”在当时的殖民地,是没有女性会戴那样的帽子的。但她戴了。戴上去之后,她的美丽便有了奇异的感觉。一下就换了一个模样,把身体里的个性和野性都释放出来了,有一种独特的迷人之处。仿佛可以弥补时间的缺陷,随之让她找到归属感。
湄公河的轮渡上。她从沙沥去胡志明市。两个地点之间,是冲走一切的河流,是泥浆,是动物残骸,是母亲不得自救的苦难。
她趴在渡船的栏杆上,跷起一只脚,看着殖民地的阳光就那般一览无余地照射在河水里。她脚下的湄公河,穿过柬埔寨的森林,犹如世纪之水倾泻而下,混沌、温热、凶猛、美丽,翻腾着内部的秘密,带着大地倾斜的影子,带着无数动物的亡魂,丛林的灰烬,还有不可探测的时间,寂静无息地流向汪洋,流向远天。马达声、犬吠声、稻田里耕牛叫唤的声音,在两岸此起彼伏。风从河水中涨起来,吹过壮阔无垠的天空,也吹过少女身体里的河流,流淌着情欲初放的甜香的浩荡河流。而她脸上,没有一丝兵荒马乱的痕迹。
河风一下一下摆动起她的裙子,显示出尚未发育完整的乳尖的小小轮廓。还有一截纤长的脖颈。烈日之下,她就像一只在泥淖中伫足仰望的鹤,有些落寞,有些高傲,有些放纵,又有些不屑。好似所有的喧嚣都与她无关……她独立世间,又与世间绝缘。
她只是那样站在甲板上,等待着人生中未知的一幕戏开场。
他是个中国人。一个高个子中国人。有中国北方人白皙的皮肤。他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穿一套米灰色绸西服,一双西贡的青年银行家们穿的红棕色英国皮鞋。
他望着她。
他在看她。隔着蒙蒙的烟雾,日光打在他的身上,主角登场。如此,整个世界退至幕后,他只感觉到了她的存在。画面在滞重的空气中一寸一寸凝固,细微的声音落在心尖,清晰可闻。历史在幻觉中一瓣一瓣打开,凄美动人的模样,宛若杜撰。
“那顶浅红色的男帽形成这里的全部景色。是这里唯一仅有的色彩。”
他看着她。看着戴一顶玫瑰木色男式呢帽的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异国少女。看着霞光慢慢降临在她身上,反射出一种潜藏的微芒。她落魄、贫穷,却拥有可以挥霍的青春,她放纵、孤独,却显露无路可逃的哀伤。她的美丽,有着不得直视又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令他目眩。
于是,他走下车来。他抽着烟。慢慢地往她这边走过来。
他有些胆怯。脸上的笑容不敢太明显。他拿出一支烟,请她吸。手有些轻微的打战。
“您抽烟吗?”她表示不抽。
“请原谅……在这里遇上您真是太意外了……”她一直在等待着,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在殖民地,对于路人的盯视与搭讪,她早已习以为常。但不论现实境况到达哪一种地步,在一个越南人的面前,她那身体里流淌的来自异国的血液,都足够让她居高临下。
而且,从他走下车来开始,她就看清了他的畏惧。他的目光,他的脚步,他抽烟的力度,他递烟时打战的手指,他说话的语气。
她问他:“您是谁?”他说:“我住在沙沥。”“沙沥的什么地方?”
他告诉她,他是从巴黎回来的。在法国留学了三年,几个月前才回到越南。他的老家在中国北方,一个叫抚顺的地方。他的父亲是地产界的商人,有很多很多的房子。他是家中独子,住在沙沥的一幢大别墅里,就在河岸边,有着镶嵌蓝瓷栏杆的阳台的房子。
她看到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房子,淡淡的中国蓝。她说话了,并向他提出问题。他终于得到了勇气。于是反问她:
“那么你是从哪儿来的?”她说:“我是沙沥女子小学校长的女儿。”他微微一笑,说:“我从来没有在沙沥见到过你。你舍不得离开永隆?”
她回答:“是的。我在西贡读书。但永隆有我最美好的东西。”他继续寻找话题,语气小心谨慎,又好像是一种提醒,和比对:“在这渡船上,见到你真是不寻常。一大清早,一个像你这样的美丽的年轻姑娘,就请想想看,一个白人姑娘,竟坐在本地人的汽车上,真想不到。”
她没有回应。然后他把话题转向她的帽子。他说:“你戴的这顶帽子很合适,十分相宜,是……别出心裁……一顶男帽,为什么不可以?你是这么美,随你怎样,都是可以的。”
她回过头来直视着他。她肆无忌惮地端详他的脸。还有他的穿着,他的轿车,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欧洲花露水的芳香,淡淡的鸦片味道,丝绸的味道,龙涎香的味道,文弱的男人的味道,中国的味道。
她想,他竟懂得欣赏她的美,她的个性,她的别出心裁。他毕竟与殖民地的当地人有些不同。他们都有着或深或浅的好奇心和欲望,但他的好奇心和欲望俨然已经被修饰过了。她明白这点,也明白女人有时就是喜欢那一层修饰。就像她早就注意到,女人美不美,不在衣着,不在化妆的技巧,也无关使用的香脂价钱是否昂贵,穿戴的首饰珠宝是否耀目……女人的美,是一种奥秘。她知道在哪里,并懂得如何发挥和运用。成长中,她亲眼所见一些女人为情人苦守一生,一些女人在谣传中郁郁自尽,她们都是美的,却不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美,也不懂得如何激发男人的欲念。
是的,少女时代的她,就已经清楚地知道,欲念是性关系的直接媒介。没有其他可能。不用亲身体验,她就已经洞悉。也就像她早已明白,欲念只会臣服其激发者,对于男人,与其等待他,不如激发他;与其取悦他,不如征服他。
一支烟后,他对她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到西贡。”她同意了。他叫司机把她的几件行李从当地人乱哄哄的汽车上拿下来,放到他的黑色利穆新汽车里去——莫里斯·莱昂·博来的汽车。
她上了黑色的小汽车。然而就在车门关上的那一刻,她看到了总督夫人——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安娜·玛丽从汽车里走出来,一袭华美的白衣,女神一般站在甲板上,眼神放荡纵横,又袅袅如孤烟……对于周遭的一切,她都视而不见。然后,她趴在轮渡的栏杆上,翘起一只脚,落寞地看着河水翻腾入海。
玛格丽特怔了一下,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掌控着欲念,又不得不受欲念驱使的自己。那个自己正以另一种面貌、另一个身份生活在世间,且离她如此之近。近得犹如幻觉。恍惚中,一种强烈的悲戚之感涌上心头,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倦怠。河面上的光色也暗了下来,光线渐渐变得黯淡无力。一大片雾气弥漫开来,各种各样的声音被遮蔽,她突然就沉浸在蒙蒙的意识空间里,苦闷得不可自拔。
莱奥,莱奥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里面总有着什么,就像这样,总有什么事发生了,也就是说,他已经落到她的掌握之中。”
黑色的利穆新轿车向胡志明市驶去。一路穿过丛林、河流、稻田,以及长满风信子的矮小草垛。渐次变换的景色隔着透明的车窗渐次向后退去,退去,消失,抛下一路时间的残屑。纷纷扬扬的残屑,一些被风拉长,一些被风吞噬,一些被风遗忘。一些在风中留下污浊的影渍,涂抹着这个已经开场的故事,结局清晰。
从她决定上车的那刻开始,她就已经知道,自己的人生道路,必将因此变得不同。
在车上,清瘦的中国男人不停地转动着手上硕大的钻石戒指——试图以那个富贵逼人的象征,来压制内心潜藏的怯意与欲望。他一直不敢看她——与他相距不过半尺之遥,贫穷而高傲的法国少女。于是,他拿出香烟来抽,试图缓解气氛的尴尬,或在华丽的烟雾中寻找到一个若隐若现的话题。
他问她:“刚才那女子是谁?”她知道,他问的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她说:“她是斯特雷特夫人。永隆人叫她安玛斯。听说,有年轻人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她也经常自己驾车,和来越南访问的老挝、柬埔寨的亲王们做爱,一视同仁。”
她继续跟他说起安玛斯的传闻。说完,她突然为自己知道那么多而感到一阵不好意思。于是她对他嫣然一笑。
他也笑了。他轻轻问她:“这女人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你这么着迷?”
她想了想,不再觉得不好意思。她说:“我想,也许是她的过去吧。”
他又问她:“你了解巴黎吗?”她摇头。他开始自顾自地讲着,他在巴黎的学业,巴黎的纸醉金迷。
然后,从成长的痕迹,到家中的境况。长篇大论里面透露出来的种种阔绰的情况。她听着,不说话,但听他这样讲,大概也可以看出那个开销是难以计数的。而那样的阔绰与开销,之于她,仅仅是镜花水月。
片刻之后,她开始望着窗外,说起话来。换上了一种很慎重的讲述的口吻:“这里,曾和大海连成一片,在地球出现生命之前,这里是海洋。后来农民向大海讨要土地,在硬土坡上把海围起来,多年后,雨水冲掉土壤中的盐分,岁月更迭,变成稻田……我就是在这里出生,还有哥哥们,在南部,母亲告诉了我们土地的历史。”
汽车继续前行,他们彼此都不再说话。车窗外是无际的天宇,还有笔直的公路,湄公河三角洲的稻田,像大海一样温柔起伏。光着上身的孩子们奔跑在炎热的流动的空气中,像鱼。太阳隐没在云翳中,车内的光线变得暧昧,半明半暗,让人昏昏欲睡。
世界沉静下来了。他靠在座椅上,闭上双眼,仿佛沉浸在一种美妙的气氛中。他的手搭在车座上,她看着他的手。一只中国男人的手,甚至可以忽略掉那只大戒指的手。
她发现,自己迷上了他的手,“挺瘦,朝向指甲的地方微微弯曲,有点儿像曾经折断过,留下让人怜爱的瘦和残疾,优雅得像一只死鸟的翅膀。”
在车身摇晃的刹那,他们的手指碰到了一起。那是来自身体的最初交集。异域的异性气息,从温热的皮肤中蒸发出来,带着香烟的气味,丝绸的柔软。他仿佛睡着了。他不知道,她想将他的手带进夜夜睡梦中。
她将他的手覆盖住自己的掌心,因为出汗,她感到他的手心有些凉意。单薄的手掌,赤裸的掌心。
然后,他醒来。或许,他根本没有睡熟。他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脸上露出童稚的笑容,说:“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