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玛格丽特眼里,旺鸡蛋的吃法是极其残忍的,比裹小脚更令人气愤,她完全接受不了——不让长大,比单纯的不让活,要严重得多。
她已经想到要怎样去解放它们,就像解放被裹脚的女孩们一样——她在文章中写道:“我的所有小鸡都破壳而出,我的所有小姑娘的小脚都撑破她们的鞋子。”那般幻想着,像个小小的救世主。
在云南度假期间,亨利并没有让家人入住旅馆,而是租住了一套房子来避暑。如此既可节省开支,又能让孩子们尽情地感受当地的民风。
但至少,城市也是美丽的。富足的城市,给人的印象如此,我几乎没有任何关于贫穷的回忆。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她建在丘陵上,到处都是台阶,层层叠叠的,白色和蓝色的房子,红色的招牌颤颤巍巍的,响着凉鞋的踢踏声和流动商贩喑哑的吆喝声。有时候会碰到几只小山羊。我从未在任何一个梦中找到过可以和她比拟的城市,那么名不虚传。巴黎,我17岁那年见识到了,在她旁边,显得零落,不够紧凑;热那亚港的街道倒可以,如果愿意的话,给你一个小城的印象。当时我只是一个从红河凄凉的平原、河内碎石铺的宽敞寂寥的街道上出来的孩子。我认为,城里卖的没有别的,只有皮货、茶叶、丝绸和鸦片,500种皮货,250种茶,上千种丝绸和鸦片。人们只吃流动小贩供应的糖果和煎饼过活。城市里飘着焦糖的味道。城市本身也是甜的、涩的、野性的。
——《中国的小脚》
孩子毕竟是孩子,尽管5岁的玛格丽特有着与年纪并不相称的敏感,也有着孤独不入世的情怀,但她毕竟只有那么大——童真,虽然被世事尘灰遮蔽,但还是在她的生命中,真真切切地出现过,犹如创世之初的光芒,珍贵而洁净。
但至少,城市也是美丽的。所以,云南之于她,除却小脚和小鸡之类,依然有着令人心动的美。她会随着哥哥们去小溪边捉蟋蟀,笑声洒落一地。也会去乡间看老人们坐在土夯的墙根抽水烟,听他们谈论巫术,听时光秘密爬行在皱纹里的声音,窸窸窣窣,诡异而迷人。走在石板街上,随着陌生的景致映入眼帘,那些悲苦的记忆将沉入心底,空气中渐次浮起来的,依然是这座永恒之城的富丽形象。
但时间过去。我们离开云南回东京三角洲。我长大了……一天,我很高兴地发现,人不会动不动就因罪恶而死去——啊!完全相反——最好的证据就是那些骗我告诉我先前那些相反的东西的人都健康如鲜花怒放。我发现这一推理的时候已经应该算很晚了,但我还是像每个人一样发现了它。这就是我童年的终结。
——《中国的小脚》
时间流逝,中国将重新变得遥远。不久后,玛格丽特就随着家人回到了越南,她将在那里慢慢长大,和她的脚一起,自由自在地长大,不顾一切地长大。那里,没有被裹脚布缠绕的年华,没有在蛋壳中窒息的生命。在两层软木带透气孔的殖民地头盔的庇护下,她将伴着雀巢奶、净化水、漂洗过的蔬菜全面地长大。
而云南,那个中国的缩影,将在她的心间永久地留下甜的、涩的、野性的味道,至死不忘。那样的气息,生命本质的气息,就好像是在夏夜无故流泻的情欲——眼泪滴落在远方情人馨香的皮肤上,开着孤独而妖娆的花——一切,形同推迟出场的宿命……尝一口是险恶,再尝一口是丰美,余下一口是凄凉。
从“小小躲藏地”到金边庄园
“我从来没有讲到过河内,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1920年,玛格丽特6岁了。是年初,她的父亲亨利被调往柬埔寨任职,她和母亲则留在河内生活。
在河内,玛丽贷款买下了一座住宅,用作开办私人学校。住所在河内北部的竹帛水湖边,是一幢新购置的清阔宅院。气候依旧湿热,时间依旧流逝,成长的痕迹在那里绾下一个深沉的结后,也依旧以汹涌孤寂的姿态继续向前蔓延。
晚年时,她用笔尖清点过往,翻开河内这一页,记忆便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个短暂的停顿。是的,在玛格丽特的生命中,河内,已经不再是童年时期居住过的单纯的一个地点,而是遗留她最初的身体秘密的隐晦之地,有关情欲的信仰,不可遗忘,意义深远。
在永隆之前,先是在河内,时间要早6年,就住在我母亲买下的小湖边上的那座房子里。在那个时候,我母亲还招收了几个寄宿生,几个年轻的男孩,十二三岁的越南人和老挝人。他们当中有一个孩子,有一天下午,叫我跟他一起到一个“小小躲藏地”去。我不怕,就跟他到那个躲藏地去了。
——《物质生活》
湖边。潮湿的小木屋。狭窄悠长的走廊。用木板隔离的小小房间。男孩子领着她,走向那个秘密之地,像一个老电影中的慢镜头。
大海在身体内起伏,血液流动,肉体出现难言的不可企及的欢乐。男孩子显然已经到了可以接收某种身体信号的年纪,而他,正试图将那种信号,植入到她的身体里。事实证明,那种触发,一旦经过身体,不管是谁,都将永不忘记。
“记忆是清楚的。我被人接触过,那似乎就是受到污辱,有失名誉。我才4岁。他11岁半,还没有到青春期。”
她依照他的指示,直视着他身体上最大的秘密。她一直记得,握在手掌中的尚未完全发育成熟的男性生殖器,那种温热的感觉,那种形状,还有他脸上扬起的表情,一幕一幕,像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很神奇。就连附带的恐惧,也是神奇的。
“这一幕戏自身早已转换地点。事实上,它是和我同时成长长大的,从来不曾从我这里疏离避去。”
记忆是清晰的。
身体的快感,奇妙而直接,从肌肤深入心里,并浸透记忆。对性别有所感知,对情欲开始认同,哪怕,她还只是一个4岁的孩子。(据记,玛格丽特在文中有意将年龄减小了两岁。实际上,她当时是6岁,那个男孩子,也不是11岁半,而是15岁或16岁的样子。)6岁,或许单薄的年纪还不能独自承担一个秘密的重量。而且,还是第一个秘密。“小小躲藏地”的事情,玛格丽特回家后就告诉了母亲。她向母亲坦诚一切,并隐约期待,能获得某种指引。
但母亲告诉她:“不要再去想它,永远永远不要去想。”语气里有被努力压制的不安与耻辱感,让人迷惘。
后来,她看到母亲赶走了那个男孩子——那个男孩子,再也没有在寄宿学校出现过。或许,她的母亲也很想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又忍不住回头严厉地告诫她:不可以单独和男孩子一起出去。
所以,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对母亲提及“小小躲藏地”的事,并假装将事情忘得干干净净。直到过了许多年,她永远地离开了越南,不知出于何种境况,她开始向一些法国男人袒露那段潮湿的旧事,仿佛是对记忆的一种抚慰。
自此之后,玛格丽特与母亲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是时,除却当事人,母亲俨然成了唯一知晓她秘密的人。在母亲面前,她是女儿,也是女性,由袒露,到洞穿,带着无法回头的羞耻。母亲的严厉呵斥与绝口不提,又将这样的羞耻感加深了,继而过渡成罪恶感。
她也知道,父母对于孩子的这一类游戏,是从来都不会忘记的。
成长的道路上,就这般留下绝望的裂痕,刺伤记忆。纵然时间留下温情,也无法修复如初。
记忆与成长血肉相连,无关人物情节,无关时间地点。
那也并不只是两个孩子的性爱游戏。那样的隐秘快感,那样的原始诱惑,都足以让情欲在身体里过早地苏醒、成长。而且,愈是掩藏,愈是压制,就愈是苏醒得彻底、成长得茁壮,充满力量。那种力量,必将长久地贯穿一生。
是年,在河内住所的院子里,玛格丽特有过一次留影。照片上,她穿着小小的白裙子,倚在母亲身边,有些严肃的样子,脸上堆积着稚气的茫然。哥哥们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皮埃尔调皮地躲在母亲身后,保尔看着镜头微笑。玛丽则坐在凳子上,嘴角有勉强撑开的笑意,却依然难掩内心的疲累——对于那种疲惫,玛格丽特将其称为“一股仿佛正在经历的强烈的失望之情”。
照片是父亲拍的。拍于去金边任职之前。在《情人》中,玛格丽特称其为“一张绝望的照片”。那也是亨利拍的最后一张照片。因为身体的原因,他本来要去法国休养,却又临时接到了委任书,便只能先去就任新职。
那么,彼时母亲的疲累,是因为与父亲的分开,还是因为对宿命的预知呢——毕竟,她深知丈夫的身体状况,婚后一直忙于生病的丈夫,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永远地离开她。但是,6岁的玛格丽特并不能理解得透彻。对于父母的第一次两地分居,她谨慎的意识里,还是有一些被遗弃的忧伤的。
在后来的一次访谈中,玛格丽特说到母亲的这段辛酸史,淡然的语气里,或多或少地有着某些故作轻松的成分:“我很幸运,有个绝望的母亲,绝望是那么的清纯,向往生活的幸福是那么的强烈,有时候也不能完全舒缓她的这种绝望。”
绝望是一片深海,生命在其中沉浮。有些人不能自我泅渡,就只能选择被吞没,譬如玛丽;有些人却可以凭借内心的能量战胜风暴,畅游于波涛之上,所谓悲,所谓欢,放眼茫茫,皆是风景,譬如玛格丽特。
这一点,对于多纳迪厄家的两位女性,虽血脉相生、相互影响,却终将分裂,刺伤对方。
而河内,那个有着“小小躲藏地”的地方,也成为多纳迪厄一家生活的最后一个优渥之地——从物质到精神。
一年后,他们告别河内,转往金边住下。在金边,随着父亲的去世,玛格丽特那个暴烈的母亲,也将带着无可安放的绝望,领着孩子们,沿着内心的信仰与疯狂,疾步走进毁灭的渊薮。
我以后没有对我母亲再讲起这件事。她认为,终其一生,我早就在金边。那是湄公河畔一座很好的住宅,原是柬埔寨国王的故宫,坐落在花园的中心,花园方圆有若干公顷,看上去是怕人的,我母亲住在里面感到害怕。那座大宅子,在夜里,是让我们害怕。我们四个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在夜里,她说她怕。
——《情人》
1921年,玛丽把河内的房子出租后,就带着孩子们去往金边与丈夫团聚。玛丽在那里找到了公职,并被任命为一所小学的校长——她马不停蹄地安置一切,根本无法停歇。对于工作,她每一根疲惫的神经里,都总是充满了悲情的斗志——从在家乡发奋读书以求有一天改变命运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来没有松懈过,也不敢松懈。就那样,生命不止,欲望不止,奋斗不止。
金边——柬埔寨的首都,城市本身自有迷人风韵。温和朴实的金边人更是将湄公河称为“水神”,心怀浩荡的感恩之意。顺着湄公河向金边走去,穿过连绵的稻田,宛如抵达一座梦中花园。挺拔的槟榔树、盛开的茉莉花、白色的房屋点缀在鲜花绿荫之中,煞是好看。琉璃瓦的屋顶层层叠叠,在阳光下流溢出美妙的色彩。那里佛教文化源远流长,到处可见古老的庙宇和高耸的尖塔,整个城市都散发着虔诚而浓丽的宗教气息。
虽然金边给了玛格丽特无尽的绝望与恐惧的记忆,但在多年以后,她回忆起金边的物事人情,依然记忆犹新。而且,从她的笔调来看,对于金边,她还是有着真切的喜爱之情的。在那里,7岁的玛格丽特除了在母亲的学校接受认知之外,她也像许多同龄的孩子一样,会趁父母不注意的时候,跑到街角的小卖部里去买糖果吃。有时,与小哥哥玩耍累了,就会坐在幽寂的百叶窗后,聆听湄公河上舢板艄公的长长号子:“来呦来呦噻,来呦来呦瑟,来呦来呦噻噻瑟……”艄公清越的声音掠过窗外的槟榔树,也掠过她那与年龄不相符的心智,只是彼时彼刻,没有人知道,这时光里的一切都即将和生死离别有染,年华的篇章将无辜碎裂,不忍卒听,不忍卒读。
金边虽风景优美,却依旧有着“热得要死”的气候,每年都有很多人因患热病死亡。1921年春,玛格丽特的父亲亨利再次病重,工作也随之被迫停止,初夏时,已然到了卧床不起的境况。
是年4月,亨利被送回法国进行紧急救治。玛丽带着孩子们为他送行,她有些不祥的预感,却又依旧怀有希望,自己的丈夫一定会和从前一样,经过治疗后将再次返回越南,返回他们相识的地方。
可是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金边,终是成为一家人的伤心之地。
同年9月,医院宣布了亨利的病情,声称他患的是一种非常厉害的病,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必须休长假进行严格的治疗……而事实上,病入膏肓的亨利已经无药可救。在医院日渐消瘦的他,躺在病床上回溯前尘往事,或许是为了依循内心深处对前妻爱丽丝的情意,深知自己时日不多之后,他还是选择了把生命中最后的时光,留给他的另外两个孩子——与前妻所生的两个孩子:让与雅克。
在家乡的普拉提耶庄园,亨利安静地等待着死神亲临。他拒绝了一切外界的探访与医疗措施,他知道,死神召唤他太久了,他再也逃不掉了。
去世的时候,帕尔达朗的天空异常晴朗,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唇边有浮动的微笑,仿佛与最好的记忆重逢了。
“我母亲就是在这个大宅子里面得到父亲的死讯的。”
玛格丽特与母亲、哥哥们依然住在金边的大宅子里——那所得益于父亲职位才能住进去的古老王宫,周围的花园里总是停满了报丧鸟。也正是在那里,收到了父亲的死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