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们不能停止不爱:杜拉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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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她以孤独打败时间(5)

《情人》之后,她又出版了《痛苦》《第二场音乐》《契诃夫的海鸥》《乌发碧眼》《诺曼底海滨的妓女》《物质生活》《艾米莉·L》《夏雨》……其中《物质生活》是散文书信的集结,摘取了一些流动的思想;《痛苦》写的是罗贝尔·昂泰尔姆的流放经历,同时也是她对那段黑色战争史的回忆;《乌发碧眼》则是献给扬的,一个男同性恋与女作家的故事,他们在一起生活,彼此孤独,又彼此依赖,始终无法分离……和扬在一起的时候,她喜欢让他开车出去,陪她兜风,看一些被时间遗忘的风景,一些荒废的建筑物,汹涌的大海。看那些永恒的灯火,在夜的腹地闪烁,仿佛是想找寻什么,又想留住什么一样。

有一次,他们锁在黑色的小汽车里,沿着河边一直开。突然,她像一个孩子似的趴在窗户上,拍打着扬:“您看,这就是湄公河。这条河真是不可思议。世界上还有比它更漂亮的河吗?看,水面上的那些灯光,怎样才能描写出来呢?”扬没有回答她,只是一直沉默地开车,像是要开到某种记忆里去,任凭泪水流淌。

他们有时也去书店。书店里堆满了署名杜拉斯的书,每一天,都有许多人从中带走她的某部作品。每一天,都有许多人等待着她的新书上市,像一群虔诚的教徒。

她成功了,却更加孤独了。她感觉自己正在向一种无尽的黑暗走近,身边没有任何人,她就要疯狂了。

就像她赚了很多钱,物质丰富,却依然无法获得安全感。

《情人》出版之后,她已经很富有了——当然对她来说,那并不是钱的问题。但是她需要钱带来的满足,那个庞大的数字,在耳朵里,在视线里,激荡起来的力道。

她不时地给银行打电话。“我还有多少钱?”当她听到那个令人振奋的数字时,会叫着扬的名字:“扬,扬,您听听,这个数字……”当钱超过10万法郎时,她还会高兴得像个小女孩。只是那种高兴终是维持不了多久,一个小时,或一个上午,她又会觉得自己很穷很穷,一无所有,被全世界的人看不起——然后又要打电话确认存款数额,高兴、失落、怀疑、感伤……如此往复不已。

而在她怀疑的时候,便是扬遭殃的时候。她怀疑一切,像一个巨大的专制的灾难,袭击视线以内的任何人——就像是她的一生都被童年的苦难禁锢,在枷锁中,永恒的牢狱中,不得解脱,她的痛苦和暴力,发泄在文字里,还不够,还要发泄在所爱之人的身上。

她会对他说:“您是谁呀?我不认识您,我不知道您是谁,不知道您跟我在这里干什么。也许是为了钱。我先告诉您,您什么都得不到的。我什么都不会给您。我了解那些骗子。别想骗我。”

他也会生气,夺门而出,会去做荒唐的事,去酒吧找侍应生,将她丢在家里,一直等到翌日凌晨才回来。

就是在那样的孤独中,她又喝起酒来,然后写作,疯狂地写作。在那种疯狂而致命的孤独里,酒精是圣物,拯救她,酒精也是毒物,伤害她。

有时候,她与扬一起喝,起初是一点点,像试探一样,然后逐渐增加,后来就越喝越多,越来越无所顾忌。

他们都发胖了,面部松弛,身上也长出了颓唐的气息,仿佛能看到时间凭空剥落的样子——一种被锈蚀的病态。

1988年,病患之年。是年夏天,玛格丽特再次住进医院,去进行解毒治疗。治疗很顺利,不久后,她就出院了。她以为自己逃过了死神的惩罚,生命的强大,让她相信自己已经重获了自由,又可以与时间与病痛抗衡了。然而就在同年秋天,死神又一次造访了她,来势汹汹。在一次饮酒后,她突然感觉很难受,紧接着,就是呼吸衰竭。到了医院,诊断结果也出来了,原来她患上了肺气肿,还伴有严重的并发症。医生不得不对她进行人工昏迷。经过一番抢救,她的生命是保住了,但一直昏迷着,发不出任何声音。为了救他,医生已经给她做了手术,就是切开一截喉管来帮助她呼吸。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次被迫的昏迷,竟持续了九个月的时间。

您在拉埃内克医院住了九个月。昏睡了九个月,日夜输氧,没有呼吸辅助器您就无法呼吸。我每天都来,看见的是一具躺在那里呼吸的身躯。那是1988年秋天。过了年您还躺在那里,一句话不说,和那台帮助您呼吸的机器连接在一起。后来,我不知道是病毒还是微生物使您的病情变得严重。血压很低,身体变冷。我给您戴上帽子,盖上被子,心里非常惊慌。我相信您完了,我们几乎再也无能为力了。我们听天由命,等待着,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后来,我们决定让您醒来。我们不让您吃安眠药。

您睁开了眼睛。您看见了我。

——《情人杜拉斯》

扬一直在她身边,陪伴她,守护她,等候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九个月后,她居然奇迹般地“复活”了。她说她得到了“生命之后的生命”,语气像一个沙场归来的战士,勇烈而悲壮。是的,她又一次从死神的手中逃脱了。她体验了死亡的过程,并洞悉了死神的秘密。而且,她还要将那个秘密,变成写作的素材,然后公之于众。

她不怕触犯禁忌——愈是不畏惧、不顺从、不妥协,她就会觉得自己愈是强大。

如果说,之前的那些日子于她而言都像是捡来的,那么之后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抢来的,每一天都带着霸道的匪气,带着隐秘的快慰。

在那种快慰中,她又将获得与死亡一般深沉的灵感,获得未知的梦境与海洋。

写作,不停地写作。写作让她孤独,写作又需要孤独。

写作是祈祷、是背叛、是黑暗、是堕入黑暗,是与黑暗争夺时间复活的光芒。

写作是一支不老歌,也是一首安魂曲。写作有多么痛苦,就有多么幸福。

“写作的孤独是这样一种孤独,缺了它写作就无法进行,或者它散成碎屑,苍白无力地去寻找还有什么可写。”

还有什么可写呢?童年、青春、战争、爱情,她永远都写不完。生命如此短暂,而写作无限。多么幸运,多么悲哀。

1990年5月,她在巴黎得到中国情人去世的消息,悲伤得泣不成声。他说他会爱她,会一直爱她到死。她却从未想过他会死。她曾为他写下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文字,而他一直不知道。

他不知道《情人》畅销于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也不知道《情人》被拍成了电影,地点就在越南。是时的他,已经躺在了坟墓里,守着湄公河的河水,任凭自己的故事,在世间流传不息。

《情人》在越南拍摄,导演是让·雅克·阿诺。但玛格丽特似乎对别人拍摄她的作品,从来就没有满意过。无奈版权已经卖掉,她又体力不支,如若不然,她一定要亲自拍摄《情人》,去越南,去湄公河,去重塑那份凄美的记忆。

1991年1月,《情人》的巨幅宣传海报贴满了巴黎的大街小巷,22日,电影《情人》在法国首映,影片大获成功。只有玛格丽特,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败。因为她的作品被别人拍出来,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银幕上,并没有她要的毁灭、侵蚀、生活的诅咒、湄公河苦难的淤泥,也没有她要的15岁半的白人小姑娘的欲望……相反,拍摄资金都花在了巨型邮轮与假设的恢弘布景上。“垃圾,好莱坞的垃圾,蹩脚的电影人。”她喋喋不休地咒骂着,孤独地坐在影院里,悲愤不已。

悲愤是力量。她暂时不能重拍《情人》,但是,她可以重写《情人》。就在影片上映的同年,她又写了一本《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仿佛是一种报复。她写得很快,写得无所顾忌,也只有文字,可以让她那几十年的苍茫情感,寻到一个永恒的归处。

她说:“在坟墓里,我永远15岁。”

而彼时的她,已经77岁了,老得像一件古器物了。她回到了圣伯努瓦路,那个见证她一生的房间。扬依然陪在她的身边,与她一起孤独,探索一生中黑暗的悲伤,与时间争战,在文本的密林深处。

有一张照片,是在水池边拍的,她在后面抱住扬的腰,皱纹密布的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双唇紧闭,满目离愁。“快,给我一点儿力量,亲亲我的脸。”他的左手夹着一支尚未燃尽的香烟,右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表情凝重而哀伤。

“在我生命的这一时刻,有人这样大老远来看我,是件了不得的事。我从未谈过,的确,从未谈过我生命中这一时刻的孤独……这种孤独是我一生中最深沉也是最幸福的孤独。我对它的感受不是孤独,而是一生中至此尚未品尝过的决定性自由的机会。”

1992年,《扬·安德烈亚·斯坦纳》一书出版,那是她对他十几年陪伴的交代。从相遇的那一天起,他们之间的点滴,她都记得。也是她写给他的最长的一封信。她是把十几年不愿公布的爱意和歉意,都装在里面了——“我们之间的激情会延续下去,我这一生剩下来的所有时光,还有您漫长的一生。没有办法……您会用尽一生来爱我。因为我几年后就会死的,比您死得要早得多,我们之间的巨大年龄差异可以让您安下心来,可以暂缓您遇到一个女人的恐慌。”

从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她其实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时日不多了。身体越来越衰弱,精神越来越疲惫。她想做的事很多,但一切都力不从心。时间对生命的剥夺,无法阻止。她知道,死神又在向她招手了。彼时,除了扬和乌塔,还有两个护工,她已经不见任何人。外界的那些谈论与猜测,也都已与她无关。

放眼一生,她经历了那么多的情人,他们有些离她而去,有些被她抛弃,而到了最后,却只有他能够坚守在她身边。

他是她生命中最后的情人,而她,是他生命中唯一的爱人。悬殊的年龄,让他们失去了白头偕老的机会,但是他对她的爱,足足用尽了一生。也是他,给她带来信仰般的爱情,带来毁灭的激情,带来独一无二的懂得,带来黑暗与痛苦,带来最深沉的幸福的孤独……然后,送她离去。

在坟墓里,我永远15岁

“扬,我曾经那样爱过你。可如今,我必须走开了。”

在巴黎圣伯努瓦路的公寓里,夜色的轻幔渐渐遮蔽了天光,窗外的世界显得轻飘飘的。有一个孩子在街道上独自行走,口里念着《传道书》里所罗门王的话:“虚空虚空,我见日光之下所做的一切事,都是虚空,都是风的追踪……”

天色又暗了一层,他们的房间里还是没有点灯,电视开着,声音极小。她坐在红色的大扶手椅里,微闭着眼,聆听着窗外的动静。他则躺在布满坐垫的沙发上,看着她。他怕她随时会睡着,随时会摔倒,他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表情。

——这是1996年初的情形。他们在一起,而她就快要死了。她知道,他也知道。他们不挣扎了,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时间流逝,死神召唤,真正的黑暗来临。

夜幕降下来了,唱机在幽幽地转动着,“来吧,爱人,我请您跳一支阿根廷探戈……”她笑了,在他的邀请下起身,可是,她很快就累了,累极了,精疲力竭,已经不能陪他跳完那一支曲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