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们不能停止不爱:杜拉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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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她以孤独打败时间(3)

她说:“这是我写得很漂亮的东西。这是我最好的电影。您真是棒极了。必须保持这个样子,像现在这样,这般目光茫然。这目光很天真、不谙世事,而我却知道些什么。我把您叫作大西洋人。以后,您就是大西洋人了。是我跟您这样说的。必须相信我。”

不久后,电影在巴黎的一家电影院放映,她在《世界报》上写文章,耐心地告诉读者们要如何寻到那家影院,却又写道,“千万别去,这部电影不是为您拍的。您不可能看懂。别去”。

如是,她的双重人格再次显现。带着爱情里的私欲。她希望得到观众认同,又不愿分享自己的爱和秘密。那样的电影、声音、画面,扬那张天真无辜的脸,都是她的心爱之物,她只想留给自己。她无法忍受别人看到他,她嫉妒,她害怕,她那英俊而温驯的小情人,他身上的一切,她都不想让人看到。

她教他开车:“我讨厌开车,我想由您来开车。”如此,在她的指导下,他又成了她的司机。她给他指路:“右转,慢点。还凑合,不算太差。”

特鲁维尔进入了秋天,黑岩公寓空了,只剩下他们。那一段时间,如果不写作,他们就会坐在大厅里喝红酒,或开着车外出观赏美景。

有时,她去巴黎,就把他独自一人留在公寓里。让他等着,哪里也不要去,只等她回来:“这没必要。您在巴黎没事可做。您在这里很好。在这个美丽的套间里什么事都不用干。”

她把我关在那个漆黑的房间里。不能忍受别人看到我。她想成为我最爱的人。唯一的至爱。没有人能取代。我也同样,成为她最爱的人。

我们两情相悦。我们永远两情相悦。

——《情人杜拉斯》

他说:“我们绝对两情相悦。我们永远永远,永远的永远两情相悦……”他们在一起生活,成了一个爱情故事。所以,像所有的爱情故事一样,他们之间的情节,有甜蜜、有温情、有相濡以沫,也有争吵、有负气、有伤害猜忌。

她专横霸道,且心情难测。有时候,前一分钟还在和他跳舞、欢笑,唱机里放着他们喜欢的歌——埃尔韦·维拉尔的《卡布里,完了》,而下一分钟,她就会莫名生气,咒骂他、驱赶他,把他的东西塞进手提箱,然后把箱子从窗口丢出去,并大声呵斥他:“我再也忍受不了您了。您必须立即走,回康城去。就这样。”

就这样,他沉默着接受她的告别拥抱,又沉默着走出去,在院子里拾起那只手提箱,依照她的命令,立即走,回康城去——谁知她又站在栏杆上喊:“扬,接住!”他抬头一看,她便扔了个东西下来,原来是埃尔韦·维拉尔的唱片。

就这样,他提着行李箱一直走到多维尔车站。当时已是半夜,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康城,去火车站旁边的都市旅店。他看着唱片的封套,看着埃尔韦·维拉尔的照片,看着写在上面的字:再见了,扬,永远再见了。她还签了名: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他看着她的名字,瞬间,浓郁的思念就高过了强烈的委屈。

他打电话去黑岩公寓,请求留下来。她说:“不,这太难了,我再也忍受不了您了,结束了,别再回来。”

然而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除了她那里,没有一个地方可供他停留。是的,从他决定奔赴她的那刻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回头。学生年代,他抛弃了一切读她的书,给她写信,到了黑岩公寓,他不见任何人,连自己的母亲也不敢见,就是为了给她最大限度的安全感……他是断了所有退路来爱她的。可是,她还要折磨他、摧毁他,摧毁他满具生命力的美。波德莱尔有惊世之言:比美更美的,就是将美摧毁。“为了创作您,我要先毁掉您”,所以,她将他身上所有的棱角都磨平,将他的羽翼折断,给他新的生命,以爱之名。

以爱之名。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一个人,就是给予了她身体,还要献出灵魂。爱一个人,就是当她打你左脸的时候,还要主动伸出自己的右脸。

就这样,第二天早上,他就坐出租车回去了。她开门,像一个孩子般兴高采烈。她说:“我把您赶了出去,您又回来了。您没有一点儿自尊。人到了这种地步真是不可思议,难以置信。”他不说话。然后,他们拥抱,喝了杯红酒,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她说:“我希望您没有忘记那张唱片。”

一切平复。唱片被再次放进唱机,他们又开始唱起《卡布里,完了》,在黑岩公寓里,永生永世也唱不完似的。

爱你,爱我,爱得更热烈

“爱,就要彻底地爱,包括身体、皮肤。”

他是同性恋者。她很快发现了这个秘密。这样的始料未及无疑让她觉得更有趣。奇特而危险。她不排斥他,相反,她在内心里,是更喜爱他了,连同他埋藏在身体深处的隐私,他那贫瘠而痛苦的快乐。

“男人大多是同性恋者。所有的男人都有可能是同性恋者,只是他们还不知道,没有遇到相附者,或遇见将之显示给他们的那种明显性而已。同性恋者对此是知道的,而且明白地讲出来。认识并且真爱这些同性恋男人的女人对此也是知道的,同样也在谈说。”

她爱他,但一开始,他还是畏惧。夜色中在他面前裸露的女人身体,宛若迷狂的毒药,简直具备死神的力量——哪怕,是一具年老的躯体。害怕,心慌意乱,在她强迫他爱她的时候,他仿佛遇到了某种袭击,浑身疼痛战栗。畏惧就像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河流,欲望在其中汹涌,若涉水而过,就是芙蓉万朵。

“我在等你,就像等待一个将毁灭这份感激之情的人……温和且仍是火热的。这份感激之情是献给你的,完全献给你,全心全意献给你。”

“瞧,扬,我的皮肤很嫩,那是因为季风雨。您知道。是的,皮肤保护得很好,只有脸受摧残了,其他部位并没有受到影响。大腿,您看我的大腿,它们又长又结实,活像小伙子的大腿。大腿没有变。我运气不错。”

“把你的唇给我,快过来啊,这样会更快些。”

——她必须取悦他、引诱他,继而征服他,从灵魂至肉身。她必须把自己的疯狂与情欲一并传递给他:“扬,您是个七尺男儿。吻我。我在这儿,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在年轻的情人面前,她重新找到了自己充满欲望的身体。

是的,如果没有情欲,在她的世界里,爱情不过是一页空虚的白纸,永远不可能成为一部作品。

“她强迫他爱她,就像他爱她的作品一样。完全爱她,他甚至都想不到还能在肉体上爱她。他无法逃避,她是他们之间将发生的一切的动因,无法阻挡……他感到有东西袭击他,他只能屈服。”

他不逃避了,他终于屈服了。屈服,奉献,继而爱上她的身体。“是她让我明白了肉体的存在。”他说。同时,屈服激起的一种新生的诱惑,令他蒙住了双眼——占有她,并得到难言的快乐。屈服也让他清醒,他对她的爱,将完完全全超越对宗教的崇拜,以及忠诚。

她问他:“您爱我吗,您爱我吗?”他没有回答。

她又说:“如果我不是杜拉斯,您决不会看我一眼。”他依然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她生气了,说:“您爱的人不是我,而是杜拉斯,爱的是我写的东西。”

她说:“您写‘我不爱玛格丽特’。”她递给他一支钢笔、一张纸,说:“写吧,照写就行了。”他没有写。他知道她本身就不愿意读到那句话。她说:“扬,要是我一本书都没有写过,您还会爱我吗?”他低下头来。她更生气了,为他的沉默。她说:“可您是谁呀?我不认识您,我不知道您是谁,不知道您跟我在这里干什么。也许是为了钱。我先告诉你,您什么都得不到的,我什么都不会给您。我了解那些骗子。别想骗我。”

他继续沉默。她极不情愿地一步一步落入自己设定的窠臼之中:“这肯定是碰巧让我遇上的。这样一个家伙,一言不发,什么话都不说,什么都不懂,一无所知。让我遇上这事,是我运气不好。可您不要再待在这里了,您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吧!我受够了,您在这里没有任何事情可做。我不认识您,我不知道您是谁。”

接着,她气急败坏地把他赶出家门,并威胁道:“您在这里一无所有。一切都是我的,一切。您听见了,钱是我的,我一分都不会给您的,一分都不给。您什么都没有,您是个头号废物。”

我可以这样说:她创造,并且相信自己创造的东西。她创造了我,给了我一个名字,给了我一个形象,叫唤我,从来没有人像她那样叫过我。她日夜给我词汇,一些词,她的词汇。她什么都给,而我待在那里,我就是为了那些词待在那里的。我不提问题,什么都不问。

——《情人杜拉斯》

他从来不提问题。“您爱我吗?”这样的问题,他从来不问。他依附于她,像她的一件作品那样依附于她。她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她要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一切由她做主,他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利。每当那样的时刻来临,他都会觉得自己是不存在的。

在饭店里,她永远只点自己喜欢吃的菜——她甚至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菜式。在家中,她喜欢吃酸醋韭葱,就连吃10天的酸醋韭葱,她喜欢越南色拉,就连吃两个星期的越南色拉。他穿她指定的衣服,用她指定的香水。她说青橄榄是黑的,他就必须附和她说,橄榄是黑色的。

她不能容忍他跟别人通电话,说:“没必要打电话给别人。打电话给您母亲、您姐妹,这没必要,因为有我在。我比别人聪明得多。您没有朋友,只认识一些无用之人,一些超级窝囊废。到了这种地步,真让人害怕。”后来,她取消了房间里的电话,他也不再使用电话。

当然,他也曾试图拯救过自己,对她的“暴力统治”,做出本能的反抗——“不,不要这肉片,不,不要这件衬衣”,或是离开她几天,但他很快发现,那一切都是徒劳。就像他也曾动过“希望能靠自己的经历生存一段时间”的念头,但他很快感到,连那种念头都是一种罪行。

罪恶之爱。毁灭之爱。超乎常理之爱。这是对爱的考验,还是对人性的考验?盛气凌人的私欲之下,她的心底又到底隐藏着多少恐惧与自卑?

她担心自己的苍老不能驾驭他的年轻,所以受不了他的未来;她担心他不怀好意,有天将钱财席卷而空;她担心他会去诱惑她心爱的儿子,便不许他们单独见面;她也担心其他的人将他抢走……她要做他最爱的女人。不,是唯一爱的女人。包括他的母亲,他的姊妹,都不可以得到他的爱。

“我们之间的爱情太伟大了,伟大得让人恐惧。”有一次,扬出走了,她非常害怕。她打电话找他,开车出去找他,报告警察局找他。

她在纸上写道:“我知道这最后一夜让我们永远地分离了……一切都死了,受到传染,甚至我们过去对彼此的欲望也死了。一切都结束了。没有我您在这世上很孤独。您自由了。

……”

她并不知道,他一直住在旅馆里。三天后,他主动打电话给她,她说:“告诉我您在哪里。我去找您。我们喝一杯。”

他们在一家酒吧里见面。她来了,化了妆,脸上扑了厚厚的粉,嘴唇上涂着亮烈的口红,像个妓女一样。她对着他笑,将近70岁的笑容了,却可以引诱他。

多年后,他回忆起来,依然觉得往事恍惚,凄艳迷离:“她微笑着,像是100岁,1000岁,也像是15岁半,她要过河,中国人的那辆非常漂亮的小轿车将载着她穿过稻田,直至胡志明市的沙瑟卢·洛巴中学。”

他们坐在一起喝酒。她端着酒杯,表情温柔而忧伤,苍老的红唇上弥漫着璀璨的酒色:“您演的这场闹剧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而且,还是我掏的旅馆费。”

然后,他们在酒精中和解,又待在一起了。

“待在一起,就是爱情、死亡、言语、睡眠。”

1982年,危险之年,她生了一场大病,第一次感受到死神降临自身的气息。因为长期大量酗酒,她的肝脏严重受损,大腿也浮肿起来,各方面的反应开始迟钝,好像随时都可能倒下,彻底昏睡。如是,他们只能先回到诺弗勒城堡,再请医生为她全面治疗。

她拒绝住院:“我已经到了可以死亡的年龄了,为什么还要延年益寿?”

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死亡,这个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词语,这个她与他经常讨论的哲学命题,当真就要在她的身上应验了。

她想起就在不久前,他们还谈论到死亡,在他面前,她趾高气扬地问他:“拿这个我不熟悉的东西怎么办?怎么对付它?怎么办?扬,您告诉我。我们一同自杀,您觉得怎么样?我给您钱,您去买一把手枪。我们自杀。”

他不能扫她的兴,便积极地应道:“好啊。谁先开始?谁先打死对方?”

她立即变得狡黠起来,微笑着说:“我先开始吧,然后再看看情况如何。”

他也笑起来,接着,两人捧腹大笑。

1982年10月底,玛格丽特病情恶化,不得已只有住进医院。她的肝硬化已经非常严重了,生命危在旦夕,必须马上动手术制止细胞的死亡。

入院前,她打碎了从不离身的玉手镯——那只手镯,是15岁时母亲给她的。她在昏迷之中想起母亲的话,假如手镯被打碎了,必须把它埋掉,否则戴它的人会死的。

是夜,电视上播放着《印度之歌》,人们都在向她致意,但她躺在手术室里,沉沉睡去,一无所知。扬把手镯埋了,日夜陪伴在她身边,照顾她、守护她。死亡来临时,他才明白自己原来是那般害怕她离去,他哭泣着,再也笑不出来。她一边昏睡一边说胡话,陷入臆想的恐慌之中:“我看见了鸟,我看见了蓝色的奶牛。”“我的体内有炸药,却又永远不爆炸。”“浴缸是具白色的小棺材。”“我的妈妈,我的小哥哥,他们离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