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落雪赶回家时,院子里挤满了人,四野乡邻、贩夫走卒,有的刚来,有得将走,个个擦眼摸泪,哀声震天、催人肝肠,声音里竟无一丝虚情假意,她从来不知道张武竟这样受人爱重。
有人看到她策马而来,都惊愣的禁了声,自觉的让出道来,离落雪跳下马来,甩了缰绳就往里走,小小武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刚刚被劝着收了声,一看见她的身影,就不管不顾的飞扑过来,抱着她又哇哇的哭了起来。
离落雪远远的望着张武横躺在草草搭就的长形木台上,已经净洗穿戴妥当,眼帘轻合、神态安详,如果忽略他脖子上那条狰狞狭长的血口和失尽血脉而蜡白的脸色,和睡着时没太大差别,她咬了咬牙,控制着胸口的窒闷,似在问小小武,又似在问张武:为什么?为什么不活着?
小小武抽噎不停,听到她的问话,忽然抬头看她,声音梗塞不明:我只听到小武哥说,不能帮你的忙已经很遗憾,又怎么可以成为你的拖累!离姐姐。你为什么要送我和小武哥走,那些逼死小武哥的又是什么人?小武哥又没害过人,他们为什么。
“小小武,别问东问西!”郑通忽然将小小武拉出离落雪怀里,扔给旁边几个人强行带走,又朝其它人抱拳道:各位的心意,张武在天有灵定会感受得到,我郑通也在此替我兄弟跟各位道谢,现在还请各位先回去,让这夫妻俩好好道个别!
说着又弯腰下拜,与他同来的几个兄弟忙送众人离开,余下的也就只有正在设香案的陈鸿志和替张武打理的桂婶子,郑通请离落雪到了一边,沉声道:郑通没什么大的本事,但也没白在京城混这么些年,公主送张武走,张武说你是为他好,我也相信,不过。张武终究没能保住也是事实,我不管公主以后有什么打算,现在只想要公主一句话!
离落雪还沉浸在张武那句临终遗言里,听他这么一说,茫然抬头,他咬了咬牙,盯着离落雪的眼睛问:张武的仇,公主是否会报?
他顿了顿,没等离落雪答话,又补充道:我郑通自认没本事找那背后的人报仇,但是对直接动手的,还能博上一搏,如果公主不报仇,郑通就只好自专了!
离落雪被他的话怔住,喃喃道:你和他相识不过几月,竟愿意为他做到这种程度?
郑通冷冷道:弟兄之情在心不在时间!
离落雪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郑重的屈膝行礼,声音轻浅:张武这笔血债,落雪背下了,大哥若信得过张武,也就请信落雪一次,什么也别做,静心等待着!
郑通审视离落雪良久,忽然叹息道:张武真不该娶你,他那样的人,只适合简单平凡的生活,承不起你这样的女子。
说着视线回到张武身上,停顿了很久才说:好在,他也并不后悔!人活一世,至死能挣个‘不悔’,也足够了!
郑通说完,就带着人去打理棺材等事宜,院子里就只剩下陈鸿志和桂婶子,桂婶子说张武颈上那条伤痕太明显,按照民俗传闻,有了这条伤痕会被阎罗认定为罪孽深重,下一世就不能投人胎,需要用针线缝好伤口敷上妆粉,遮掩住伤口才能瞒过去。可她老眼昏花,根本缝合不好,让陈鸿志帮忙,陈鸿志是读书人,哪里会什么针线活,何况也不敢下手,就让她另外找人。
桂婶子犹豫着不知该找谁,就听离落雪说“我来吧!”,顿时愣住了,平日里看离落雪文文静静的,哪里想到她敢做这种事,一时没有主张,离落雪却已经取过她手里的针线,走到张武面前。
因台子搭得不高,离落雪站着根本无法下手,陈鸿志忙去找凳子来给她坐,刚刚将凳子搬出来,就见她直接跪在了张武身侧,手轻轻的一遍一遍抚摸张武的伤口,似哭似笑:给你做了四年的妻子,却不曾为你缝过一针一线,第一次为你拿起针线,竟是缝补血肉,张武,娶了这样的女人,你为何不悔?
她一针一线的替他缝补,每一针挑起,必然刺中自己的手指,然后带出一滴血,张武脖子上横了多少条线,她的手指就有多少个针孔,嘴里轻轻呢喃:你说你不悔,可是我悔!为摆脱监视,选你出嫁,悔!拿你作挡,布设迷阵,悔!带给你污名,搅乱你生活,悔!嫁你为妻、却不尽其责,悔!言行不当、至你心灰意冷,悔!强横独断、趋你远离,悔!。
一针针缝,一条条数,手指跟着血肉模糊,眼睛则干涩无泪,却比呼天抢地更让陈鸿志耳不忍闻,唉声叹气的避走,桂婶子耳背,没听见离落雪的话,却看到了离落雪鲜血飞溅的手指,以为她是不懂用针线,就要过来帮忙,被陈鸿志拦住,摇头叹道:随她吧,世间最难还的,就是这生情死债。
张武的伤口缝了两个时辰才完,因为太仔细,远远的看去,竟像是不小心摸了一线墨迹,再经由桂婶子涂抹上妆粉,竟淡至无痕,郑通带着人骂骂咧咧的抬了棺材进来,一时看愣住,直到陈鸿志发问,他才又记起,恨恨道:这些狗杂碎,尽是些欺软怕硬的东西,活着就泼脏水看笑话,死了还不肯舍个葬身地!
原来张武之死同情的人也不少,可那都是些没钱没势不怕死的,稍微有些钱财家底的,一个个惜命的很,郑通去买棺材,都没人敢卖,好不容易找了家关系不错的,软磨硬泡的买来,要找葬人的地时又遇上坎,那些人竟怕得罪人,死也不肯卖!要知道京城的地不管好坏那都是有归属的,而且都在些官绅大族的名下,普通农户手里的地不止面积有限,也在官府登了记,就是下葬自己的亲人都要官衙做批,哪里敢轻易让出,这下郑通也使不上力了,若买不到地,张武就真连寸土的葬身之所都没有。
陈鸿志又沉沉的叹了一阵,郑通看了看张武,狠狠的一跺脚,骂道:老子今天就是闯上金銮殿去要,也要替张武要块安身之所来!
说着又带着人往外走,忽然被离落雪喊住,他疑惑的看过来,只听她说:别去了,让张武落葬魂秋渡吧!那里能容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