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漫天的浓雾像蛛丝般晶莹绵密，将天地层层网住，张武带着小小武踏上了离落雪安排好的旅程，临行时，他掩藏了所有的不舍，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说：我们等你回家！
这个笑容，这句话像咒语般在她心里久久回荡，直到她抵达莫靖书邀约的地点，依旧有些恍惚，忽然一阵比雾还要轻柔的琴音悠悠荡来，让她心内的纷纷扰扰瞬时尘消，为她引路的家仆不知何时已经退去，四下又无人影，她只得循着琴音追寻过去。
这是一处清幽隐僻的山涧，山脚有潺潺流水，悠游婉转，一条石径从山下一路蜿蜒至山腰的两间连体木屋，木屋是被十来根粗壮的紫檀木从山石中托悬而出，房屋的木材华贵厚实，色泽与山石相近，从远处看来，木屋隐而不显，很有莫氏的风格。只是，看外围的风化程度，年岁不短却又不长，显然是近几年才搭建而成，让离落雪暗暗心惊，这至少证明，莫氏早有人在京城活动。
踏上连接小屋的平台，便有一人向她行礼，并撩起珠帘请她入内，离落雪收起揣度，点头做礼，就着他撩出的空隙进入屋子，那清幽徐缓的琴声近在耳畔，隔着层层纱幔，一个身影若隐若现，那拨弄琴弦的手渐渐幻出重影，清缓的琴音中漫出山雨欲来、江河涌动之势，本来清雅润物的音弦有了翻江倒海、搅弄风云之力，霎时变得震慑心魂、惊灵动魄，而脚小屋犹如浪里小船，震颤无依。
离落雪守住心神、沉了沉气息，抬手撩开纱幔，莫靖书的身影进入眼帘，今日的他着装减了些江湖游侠之气，添了世家子弟的沉稳，显得睿智内敛，深邃难测，不变的是他如画的眉眼永远凝着一股温雅润静之气，让人很难将他当着敌人来防范。
“真像个好人！”离落雪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这么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琴音丝毫不受干扰，只是渐渐收了雷霆之势，转为轻柔和缓，犹如情人间耳鬓厮磨的细语。
停下最后一个音符，莫靖书唇畔漫出悠然的笑意：越像好人，做起坏事来，才更惊心动魄，让人防不胜防！
离落雪并不回避他的眼睛，笑容也越来越盛：公子所言有理，现在落雪终于可以放心了！
“哦？”莫靖书招手让仆从收了琴案，重新摆上茶具，请离落雪坐下，然后安然静待她的下文。
离落雪含笑接过仆从送上的茶水，道了谢，慢慢的品了一口，待仆从都退尽后才继续说：听了四公子很多传闻，都是些侠肝义胆、温润如玉、不擅谋算、毫无城府的评词，本来还在犹豫该不该把这样的人拉下水，今日看来，是落雪自寻烦恼了。
莫靖书清润一笑，喃喃道：侠肝义胆就只会闯祸，温润如玉是怯懦避世，不善权谋、毫无城府看似单纯无害，实则任人摆布，这样的人怎配站在公主身侧共谋江山？否则，公主也不会将那人送走了！
离落雪手中的水杯无故飞出一滴，在她手背留下暗红一点，她忽然一笑：落雪自认做得极其隐秘，却还是未能瞒过你的耳目，四公子果真令人侧目。
莫靖书轻抿浅饮，淡然作答：公主是关心则乱，殊不知有些事做得太过谨慎周密，反而会露了痕迹。
离落雪愣怔片刻，显然是同意了莫靖书所言，心里隐隐有些担忧，莫靖书也不理会，瞬间转了话题：听闻公主对与莫某结亲之议颇不赞同，不知莫某有什么地方不让公主满意？
离落雪正在思虑张武的安危，忽听他如此问，忙收了思绪，含笑道：四公子严重了，落雪已嫁为人妇，自惭形秽，所以不敢累公子惹人耻笑。
“哦？”莫靖书放下茶杯，悠闲的整了整毫无皱褶的衣袖，态度极其认真，也不知他信还是不信，良久之后才看向离落雪，笑容多了些深意：可莫某则认为，配与我莫靖书并肩者唯公主而已，别人的目光从来不在我考量的范围。
这话说出了几分江湖人才能有的洒脱，离落雪越发有些看不清他，含笑道：四公子智者洒脱，可是因谋算而起的姻缘，有意义么？
莫靖书目光静静的注视着她，好似在研判，又似在思考，转眼又笑开了：本来还有些顾虑犹豫，近日却释怀了，公主与那人不也是因谋算而起么？可公主最终对他也还不错！
离落雪讶然，半晌才说：落雪不明白四公子的意思。
莫靖书收了笑意，目光静静落在离落雪脸上：太后李氏虽然褫夺了你公主封号，为了将你控制在手中，依旧承认了先皇为你指定的李家这门亲事，可惜被林少卿施计毁了，而林少卿毁你婚事以破坏李氏的谋算不假，更主要的只怕还是意在迫你回去求他，谁知这反倒帮了你，你将计就计当场下嫁张武，以此摆脱了林少卿的控制，也迷惑了李氏，更方便了你收集整合自己的势力，这样算来，这段婚事还不算起于谋算么？
如果说开始对莫靖书还只是戒备，此时已经有些脊背发凉，这个男人竟如此轻易的猜中了她的用意，实在太不简单，可谈判之时最忌怯敌，她尽力稳住心神，面不改色道：四公子心思敏锐厉辣，落雪领教了，这样看来，莫氏能有今日之财力威势，只怕并非外界所传、是莫三公子一人之功吧？
莫靖书亦不否认道：我与三哥虽偶有不同见解，以致有所疏离，倒也不似外间所传的势同水火！
离落雪不料到他如此坦诚，倒有些难辨真假，顿了片刻才道：这么说来，四公子在莫家并未失宠，也非无势可依，又有如此智慧谋略，也就无须借助我来实现你夺取莫氏当家之权，名利权势你都唾手可得，却为何还要与我合作？你所求的又是什么？
莫靖书淡然一笑：无论处于哪个阶段都会有所求，这就是人性的贪恋之所在，而我对自己所求也志在必得，至于要的是什么，公主以后就知道了！
离落雪怔了怔，失笑道：如果谈判之时连对手的目的也不清楚，无论过程怎么精彩，最终也只怕是为他人做嫁、输得彻底，不过。落雪也不是不敢冒险的人，至于结盟方式。
莫靖书目视她半晌，才悠然笑道：我并没给公主留选择的机会！
看着离落雪略微变色的笑容，他温润一笑，说出的事实却很残酷：家父听到的关于密旨的消息、是公主故意让人透露给他的吧？且不说密旨内容的真假，公主的确很会谋算人心，才能如此精准的把住他的弱点，可是我不一样，我选对象从不多方权衡、摇摆不定，只认定最初一方，然后倾其所有，他若是真龙，我就助他征服天地、遨游九霄，他就是假龙，我也会让他化龙飞天、弄假成真。
他这是在告诉她，若她不答应以结亲为条件的结盟，他马上会转向，那莫氏整个都会归附李嫣，李氏母子有莫氏和沈氏保驾，她的复仇大业真会举步维艰了。离落雪禁不住露出一丝苦笑：落雪实在不明白，四公子为何执意结亲，你明知我已嫁为人妇。
莫靖书淡然一笑，神情莫测：一旦扶离晟上位，莫氏难保不会有二十年前之祸，就是算无遗算，也免不了会有疏忽，我怎么也要替莫氏留条后路，这个解释，公主认为足够吗？
她为前路生了破釜沉舟之心，而他不止谋前程，还想好了后路，既算时局又谋人心，这样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与其为敌。她不是不懂成大业者必有取舍，然而，有些东西一旦舍弃，就再也回不去当初了。
表明态度后，莫靖书便不再说话，起身去窗前眺望远处山林，竟有些入神，也不知在想什么，离落雪也陷入了两难的深思，不久，就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接近，瞬间又止在屋外，莫靖书也不回头，只淡漠发问：何事？
家仆言语中有些犹豫：码头那边出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