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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学术研究(2)

谈诗书画印结合

诗书画印结合,是中国画所特有的表现形式,它把几种艺术融为一体,互相辉映,丰富了画面内容,扩大了画面境界,给人以更多的审美享受。这个优良传统应该继续发扬光大。

诗书画印结合是中国画发展到一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是知识分子画家登上画坛以后才具有的现象。当绘画还是工匠们的专职时,诗书画印是各自独立的。东汉至南北朝虽有蔡邕、顾恺之这样的文人画家,但无诗书画相结合的作品。唐五代能画兼诗书的作者渐多,也无诗书画印结合的实例。北宋后期苏轼、文同、李公麟、王晋卿、米芾等文人画家活跃于文坛,倡导诗书画结合,提出完整的文人画理论,为诗书画印的完美结合奠定了基础。据流传至今的绘画实物分析,宋徽宗是中国绘画史上最早做到将诗书画印完满结合的画家。元代文人画迅速发展,诗书画印结合的艺术形式为画家们普遍采用。明清两代文人画雄踞画坛,诗书画印结合的艺术形式日臻完美。

印最初只是信物。北宋以前的画家作画极少押印。唐张彦远说:“前代御府,自晋宋至周隋,收聚图画,皆未行印记,但备列当时鉴识艺人押署。”【8】他还记述了唐太宗、玄宗及诸王、地方长官等印记,并说:“皆是识鉴,宝玩之家印记,并可为验证。”【9】宋画虽间有押署私人印记者,仍为印证之用,亦非画面的组成部分。元代水墨画占压倒优势,朱文印章已不仅仅是信物标记,而成为画面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起着活跃画面气氛的作用。有的印文本身又有了含意,如王冕常在画上押署“文王子孙”印章,赵孟常在画上押署“赵氏子孙”印章,似有微意。又,元代各级官府长官多为蒙古贵族,他们大多不熟悉汉字,书写批奏汉文文书有困难,便以钤章押印代替,客观上促使刻印艺术发展,制印专论出现。明清两代制印艺术大为发展,画家对押署印章的部位、大小、印文内容、印章本身的艺术形式都有考究,因画面内容、风格不同,押署大小形状不一的印章,调节构图,充实画面,使用价值空前提高。如文徵明《清秋访友图》,系小青绿山水,画面以石绿、花青染树,以淡墨、花青、赭石罩晕山峦,坳间水流清澈,在这古朴雅静的环境中,二友正坐在岗阜草坪上闲话,其一红衣白裳,格外醒目,但从画面构图看,这“万绿丛中一点红”未免孤立。作者在画面右上角题款处押署“徵明”一方朱文印,使画面顿时生辉,人物的衣纹也有了呼应。再如,罗聘画“三色梅”,以浓墨画梅干,淡墨勾花瓣,点以白、红、青三色梅花,冷艳夺目。作者在画面右边中下部题以“朱草诗林中人罗聘画”款识,下押署两方朱文小印(一长一方),紧接右下角又押署两方朱文小印(一长一方),在左下角也押署一方朱文印,这几方印与三色梅产生对比呼应,同时丰富了画面色调。【10】

书画结合要比画印结合早得多。由于中国的书画工具相同,操作时又有许多共同之处,所以二者早已结下不解之缘。书画结合包含两层意思,一是画家本人兼善书法,作画时自觉不自觉地以书法入画;二是以书题诗写款在画面,与画协调搭配。东汉蔡邕已是书画兼擅的文人。魏晋南北朝时期,此类文人渐多,只就《历代名画记》所载便不下几十人。顾恺之《女史箴图》、《列女仁智图》、《洛神赋图》等,应视为早期书画结合的作品。隋唐此类文人云集艺坛,充塞官场。唐科举制规定,文人必须具备四项条件方可入仕:“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辞辩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11】唐代统治者把书法列为知识分子入仕的必备条件,对书法的发展无疑是极为有利的。随着唐代书法的全面繁荣,也带来了绘画技法的革命,这便是山水画皴法的初创(如王维创雨点皴,李思训创斧劈皴)和人物画线描技法的飞跃(吴道子创兰叶描),为五代两宋绘画技法的全面发展奠定了基础。北宋末苏、米等文人画家以卖弄书法为一快事,此例一开,不可收拾。元代的文人画家们,画必书款题诗甚或连篇累牍,不厌其烦。明清此风更甚,至有以画为副以书为主的作品出现,主次颠倒,步入歧途了。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首倡“书画同体”、“用笔同法”说,他的理由是,书画均起源于象形,当远古之时,“书画同体而未分,象制肇创而犹略,无以传其意,故有书;无以见其形,故有画”,“故知书画异名而同体也。”他又根据书画家用笔有共同之处,说明书画“用笔同法”。后代的文人对张氏的理论,交口赞服。宋郭若虚说:“凡画,气韵本乎游心,神彩生乎用笔。”“画有三病,皆系用笔。”【12】又说:“画衣纹林木,用笔全类于书。”【13】元代画家更强调画中的书法趣味,柯九思《题墨竹图》云:“凡踢枝当用行书法为之,古之能事者惟文、苏二公,北方王子端得其法,今代高彦敬、王澹游、赵子昂其庶几。”赵孟说:“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柯九思善写竹,尝自谓:“写干用篆法,枝用草书法,写叶用八分,或用鲁公撇笔法,木石用金钗股,屋漏痕之遗意。水晶宫道人。”【14】明清文人对此强调得更加厉害,王士贞说:“郭熙、唐棣之树,文与可之竹,温日观葡萄,皆草法中来,此画与书通者也。”【15】

书法与画法在某些方面有相通之处,但二者毕竟是不同的艺术门类,各有不可互相代替的特点,如果混同起来,甚或以书法代替画法,抹杀绘画本身的特点,不把主要精力放在绘画内容的选择、技法探寻、形象塑造、构图经营、意境瞑索等更为重要的方面,是不利于绘画的发展的。两宋及以前,许多名家如顾恺之、阎立本、李思训、王维、吴道子、张萱、周昉、荆浩、关仝、董源、郭熙、崔白、张择端、李唐、马远、夏圭、梁楷等人的作品,千古不朽。他们并不特别强调书法趣味,而是运用笔墨真实深刻地反映社会生活,挖掘大自然之美。可见作品成功的关键不在有没有书法趣味。绘画作为造型艺术,应以塑造完美的艺术形象、充实画面内容为首任,书法趣味是副产品,不可本末倒置。

诗画结合,也有两层意思:一是画上无题诗书款而有诗意,可谓诗画意境的结合;二是画上有题诗书款,诗画相配,意相表里,可谓诗画全面的结合。绘画史一般把王维看做是把诗画结合为一体的创始者,他自己说:“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不能舍余习,偶被世人知。”【16】苏轼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17】王维是把“词客”与“画师”结合为一体的人。唐代像他这样的文人不止一个。早于王维的薛稷,不仅“画鹤知名”,又善诗书。与王维同时的郑虔,也是一位诗书画全能的文人,深得唐玄宗赏识,御笔题曰:“郑虔三绝。”【18】此后至晚唐也不乏这样的文人,如顾况、王洽、孙位、贯休等。五代及两宋大多数画家,不在画上题诗书款,偶或有之,亦在石隙树缝间,以防损伤画局,李公麟善书,但画中极少书款,“惟东坡款皆大行楷,或有跋语三五行,已开元人一派矣”【19】。李唐、李嵩、马远、夏圭、梁楷诸名家签署姓名年月,均在画面边角不显眼处。元代开始,画必题诗书款,明清更甚。清人郑绩总结说:“唐宋之画,间有书款,多有不书款者,但于石隙间,用小名印而已。自元以后,书款始行。或画上题诗,诗后志跋,如赵松雪、黄子久、王叔明、倪云林、俞紫芝、吴仲琏、邓善之等,无不志款留题,并记年月为某人所画。则题上款,于元始见。迨沈石田、文衡山、唐子畏、徐青藤、陈白阳、董思白辈,行款诗歌,清奇洒落,更助画趣。”【20】

对诗画关系,唐代以来的文人多有论述,欧阳修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写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21】苏轼曰:“诗不能尽,溢而为书,变而为画。”【22】晁以道云:“画写物外形,要物形不改;诗传画外意,贵有画中态。”【23】元人对此论述得更深入一步,杨维桢云:“东坡以诗为有声画,画为无声诗。盖诗者心声,画者心画,二者同体也。纳山川草木之秀,描写于有声者,非画乎?览山川草木之秀,叙述于无声者,非诗乎?故能诗者必知画,而能画者多知诗,由其道无二致也。”【24】元释英《答画者问诗》云:“要识诗真趣,如君画一同,机超罔象外,妙在不言中。”【25】方回对诗画关系更强调画的长处,他说:“画一艺也,至于后世精矣、神矣,何谓也?画之工若其与圣贤将相立功立言之人,书于传记,同宇宙而不朽也。文士有数千言不能尽者,一画手能以数笔尽之,诗人于物象极力模写或不能尽,丹青者流邂逅涂抹辄出其上,岂非精妙入神而后是耶!”【26】

诗画作为两门艺术,各有长处和短处。画表现事物直观、具体、真实,便于领略,但它要受时间和空间限制,只能选取瞬间的静止状态;而诗则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可以写事物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发展变化,容量比画大得多。如果把诗画结合起来,可以使静止的画面动起来,画面容量立刻膨胀开来。举例来说,马远的《雪图》,画的是雪后大地披上银装,寥廓明丽、万籁俱寂,一行征鸿、几声橹响上下呼应,蕴含着无尽的诗情,可谓“画中有诗”。由此使我联想到唐代李咸用的两首雪诗,《和人咏雪》诗云:“轻轻玉叠向风加,襟袖谁能认六葩。高岫人迷千尺布,平林天与一般花。横空络绎云遗屑,扑浪翩联蝶寄槎。公子樽前流远思,不知何处客程赊。”把个漫天大雪,雪厚难行写得有声有色。又《大雪歌》云:“同云惨惨如天怒,寒龙振鬣飞乾雨。玉圃花飘朵不匀,银河风急惊砂度。谢客凭轩吟未住,望中顿失纵横路。应是羲和倦晓昏,暂反元元归太朴,归太朴,不知归得人心否?”【27】这首诗着力写雪之大,用神话、用现实形象加以夸张的描述,有声有色。写下雪过程是画难以办到的,诗却可以得心应手。你看,老天发怒,寒龙振鬣,苗圃花飘,银河风急,狂风舞雪之态扑人面皮,身靠栏槛目送客人,一句寒暄的话还没说完,路已被大雪封住了。雪之大之急无以复加了,一幅静止的画面是容纳不下这样多的内容的。假如马远的《雪图》配上类似的咏雪诗,岂非锦上添花!画上题诗书款还可收到点题和生发的作用,人们面对一幅山水画或花鸟画,有时很难猜透作者的意图,通过画上的题诗书款就比较容易把握了。如赵佶画过一幅《瑞鹤图》,画上有廿只丹顶鹤绕殿飞鸣,晴空中有浮云飘动,人们可以感受到一种轻盈舒朗之气。但作者究竟要表达什么主题思想还难以把握,看看画上的题诗书款便可一目了然:“政和壬辰(1112年)上元之次夕,忽有祥云拂郁低映端门,众皆仰面视之,倏有群鹤飞鸣于空中,仍有鹤对止于鸱尾之端,颇甚闲适,余皆翱翔如应奏节。往来都民无不稽首瞻望叹息久之,经时不散,迤逦归飞西北隅散。感慈祥瑞,故作诗以纪其实。”诗云:

清晓觚棱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

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

似拟碧鸾栖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

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

在内忧外患非常严重的时刻,赵佶幻想上帝降下祥瑞,以挽救自己的危亡,当然只能是自欺欺人。又如王安石变法期间,正值新旧党争激烈的时候,有个雍秀才画了草虫八物,计有:促织、蝉、虾蟆、蜣螂、天水牛、蝎虎、蜗牛、鬼蝶,画这些东西干什么?苏轼的题诗作了注脚,如在蜗牛画旁题诗:“腥涎不满壳,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黏壁枯。”在蝉画旁题诗曰:“蜕形浊污中,羽理便翾好。秋来间何阔,又抱寒茎槁。”苏轼属于旧党,曾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关进御史台监狱。这组诗画显然是攻击王安石及其新党的。有的题诗书款意在阐明画理,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画家的艺术风格。如倪瓒曾为张以中画一幅竹,上题曰:“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28】郑板桥谓:“画竹之法,不贵拘泥成局,要在会心人深神,所以梅道人能超最上乘也,盖竹之体,瘦劲孤高,枝枝傲雪、节节干霄,有似乎士君子豪气凌云,不为俗屈,故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依于石不囿于石是其节也;落于色相而不滞于梗概是其品也。竹其有知,必能谓余为解人;石也有灵,亦当为余首肯。”【29】

一幅好画配上相应的诗,又以画风所需要的书体写之,洋洋洒洒,双璧弥合;再押署相适应的印章,互相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增加美感,丰富内容,创造出完美的艺术形式。要做到诗书画印结合,需要画家有多方面的文化修养。杜甫早说过:“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黄庭坚说,一日不读书,照镜子都觉得面目可憎,并谓“画格与文,同一关纽,洵诗文书画,相为表里者矣”【30】。宋邓椿明确提出画是一个人文化修养的集中表现:“画者文之极也,其为人也多文,虽有不晓画者寡矣;其为人也无文,虽有晓画者寡矣。”【31】

我们今天谈论继承文人画这份遗产,首要的是提高文化修养,除去能画,还要能诗文,能制印,又要能写一手好字。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惟其难能,才更显得可贵。现在有不少从事中国画的人缺乏这方面的修养,有的作品虽是诗书画印齐备,但徒具形式而已,经不起推敲,展览会上常常看到这样的作品:有书法不佳,强为题诗书款,反成不美者;有款题位置不当,破坏画面者;“有画细幼而款字过大者;有画雄壮而款字太细者;有作意笔画而款字端楷者;有画向面处宜留空旷以见精神而乃款字逼压者;或抄录旧句,或自长吟,一于贪多书伤画局者。此皆未明题款之法耳”【32】。其实如果作者书法不佳,或缺乏诗文修养,画上干脆不题字,只书年月日姓名于角落足矣,勉强为之反而有害。犹如东施效颦,邯郸学步。画无题款不为病,北宋以前许多名家的作品并无题诗书款,仍不失为佳作。社会在前进,艺术在发展,有许多新的课题等待人们去探讨。艺无止境,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要求画家把诗书画印都搞得很精,难以办到。术业有专攻,搞画的人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画上,深入生活钻研技巧,塑造完美的艺术形象,在这个前提下尽力熟悉掌握其他艺术,提高修养,增强表现力。如此而已。

原载《迎春花》1983年第3期,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