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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古代名家名作研究(7)

李嵩和他的《骷髅幻戏图》

李嵩是南宋中期的著名画家。他生长在杭州,年少时作过木工,爱好绘画,后来作了李崇训的养子(崇训为徽宗高宗时的名画家)。“画工道释人物、鬼神杂画,傅彩精妙。高出流辈”【32】。李嵩聪明好学,深得养父遗意,画艺大进,后来作了画院祗候。李嵩多才多艺,所画题材极为广泛,且寓意深刻。他的画作表现技法属于工整细致一类,后人比之为钱选。

据清人厉鹗汇集的《南宋院画录》记载,他的作品中有表现农业生产的《服田图》,共十二段,每段题以七言诗八句。从浸种、插秧、耕耘、收获到入仓,把农业生产的全过程如实地表现出来。这反映了作者对农业生产的关心与熟悉。可贵的是作者不是冷冰冰地记录生产过程,而是在画中寄予了强烈的爱憎。如第十一段,画了富贵人家“西邻华屋儿,醉饱正高卧”。与劳动人民困苦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第十二段描写农民一年辛勤劳动的成果,被官府催逼交了租,一无所剩,农家孩子们因无饭吃而哭闹。这就把社会的黑暗、贫富不均揭露出来了,较之一般的歌颂升平的《耕织图》要深刻得多。又一幅名之为《四迷图》的作品,是批判社会上四种堕落现象的,如酗酒、嫖妓、赌博、恶霸。李嵩还画过《宋江三十六人赞》,歌颂农民起义英雄。作者出身底层,所以对当时的世俗生活很熟悉,表现得也较成功。如《市担婴戏图》,不仅描写货郎担上的零星什物,而且着力刻画农家妇女和孩子们由于稀奇杂货的吸引所表现出的欣喜情态:母亲怀抱婴儿,领着孩子跑向货郎担儿,透过农民的好奇,间接地暴露了农村的落后。又如《春社图》描写了农村巫师跳大神的情景:村落一角,巫师正在作着降神的骗人把戏,有人拜跪其下。同时画一群人环坐饮酒,用布障子围着,旁边一名乞丐手提要饭袋子乞食,有人正把食物递给乞丐,这时一群狗扑向乞丐,那乞丐急用讨饭棍子去轰打。又一老头子喝得大醉,老婆子“曳之而归”,将农村的落后和社会的黑暗暴露得很清楚。这既是对封建迷信的讽刺,也是对统治阶级愚民政策的嘲弄。此外,李嵩还画过表现高人逸士的《松下鼓琴图》、《松间醉卧图》、《刘阮天台图》;画过描写宫殿楼阁的《宫苑楼阁图》、《楼阁积雪图》、《龙舟殿宇图》;还有表现江湖的《西湖图》、《观潮图》、《夜潮图》与表现花鸟的《寒林聚雁图》、《花篮图》等。

还有一幅《骷髅幻戏图》最为特殊。后世的画史著述大都说不解其意。因此这里需要多说几句。明代吴其贞在《书画记》中著录了这幅画。“李嵩《骷髅幻戏图》,纸画一小幅,画在澄心堂纸上,气色尚新,画一墩子,上题三字曰五里墩,墩下坐一骷髅,手提一小骷髅,旁有妇乳婴儿于怀,识二字曰‘李嵩’。”这只是客观记录,对其含意未加说明。明陈继儒在《太平清话》和《妮古录》中也著录了这幅画,但对其含意仍未加说明。成书于明万历年间的《顾氏画谱》说:“吴来庭李嵩骷髅图跋,李嵩精工人物、佛像,观其骷髅图,必有所悟,能发本来面目耳。”此处想说明这幅画的含意,但没说清楚。清人陈撰《玉几山房画外录》曰:“《骷髅弄婴图》。骷髅而衣冠者众见,粉黛而哺乳者已见,与儿弄摩侯罗亦骷髅者,日暮途远,顿息五里墩下者,道见也。与君披图复阿谁,见一切罔眼作如是观。”【33】这段题跋是想说明画面出现的形象是肉眼凡胎之人所见到的,其背后另有寓意,寓意是什么,他没有说,使人不明其解。近人郑振铎、张珩、徐邦达先生合编的《宋人画册》收录了这幅画,其中有较详细的文字说明。最后说:“此图生与死是那样强烈地对照着,我们的画家的寓意是十分深刻的。”三位先生点出了此画的寓意,给了我很大启发。现就这幅画的主题思想及其题材来源,作进一步的引证说明。

用骷髅寓意人生哲理,最早见于《庄子·至乐》,其中说:“庄子之楚,见空骷髅,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为此乎?’于是语卒,援骷髅,枕而卧,夜半骷髅见梦曰:‘子之谈者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骷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子之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阎里知识,子欲之乎?’骷髅深矉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正乐而为人间之劳乎!’”“列子行食于道从见百岁骷髅,攓蓬而指之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若果养(恙)乎?子果欢乎?’”唐释成玄英解释说:“骷髅以生为死,以死为生,列子则以生为生,以死为死,生死各执一方,未足为定,故未尝生,未尝死也。”

庄子生在战国时代,是一位悲观厌世的道家代表人物,他的思想对后世一些文人士大夫影响很大,每当这些人不得志、又找不到出路时,往往要从庄子寻找精神寄托。战国以来,几乎历代都有文人写“骷髅赞”之类的作品,就是这种思想的反映。东汉张衡《骷髅赋》直接承袭庄子的思想,并以庄子的口吻说:“死为休息,生为役劳,冬之冰凝,何如春冰之消。况我已化,与道逍遥,与阴阳同其源,元起合其朴,云汉为川池,星宿为珠玉,雷电为鼓扇,日月为灯烛,合体自然,无情无欲,不行而至,不疾而速。”魏曹植的《骷髅说》,也本源于《庄子·至乐》,甚至问答的情节都差不多。晋吕安《骷髅赋》主题思想大致相同【34】。宋代苏轼,终生不得志,有浓厚的老庄思想,他写过一首《骷髅赞》【35】:黄沙枯骷髅,本是桃李面。

而今不忍看,当时恨不见。

业风相鼓转,巧笑美倩盼。

无师无眼禅,看便成一片。

苏轼在《惠州祭枯骨文》中说:“(枯骨)但为丛聚,罕至全躯,幸杂居而无争,义同兄弟,或鲜解脱而无恋,超升人天。”借以抒发追求自由的思想。

永乐宫重阳殿,王重阳榜题中有《叹骷髅》一首:“昔祖师在全真庵,自画一骷髅,以示丹阳夫妇。复赠诗云:‘堪叹人生忧里愁,我今须画一骷髅,生前只会贪冤业,不到如斯不肯休。’”(永乐宫壁画题记录文)元代全真教的祖师王重阳,生在乱世,感叹人生愁苦,企图超脱人世,故自画骷髅以求解脱,同时用以度化马丹阳夫妇。元人戏曲中有“叹骷髅戏”,直接取材于《庄子》。

以上几处材料,都反映了作者的悲观厌世思想,都是《庄子·至乐》的引申和演绎。当然,悲观厌世并不等于崇尚死亡,有时倒是追求人生幸福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李嵩的《骷髅幻戏图》是用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反映作者追求人生幸福而不可得的矛盾心情。作者出身木工,熟悉劳动人民的生活。他活动在光、宁、理三朝。那时的政治形势是南北对峙,偏安一角的南宋小朝廷,不顾广大人民的死活,不去收复北方失地,终日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对内残酷镇压,对外屈辱求和,当时是爱国有罪,卖国有功。高宗时爱国名将岳飞被“莫须有”的罪名遇害。宁宗时韩侂胄也因抗金有功被暗杀,爱国诗人陆游慨叹说:“忧国要担风险,议乱孰能忘忌讳!【36】”清初画家郑板桥愤慨地指出:“宋自绍兴以来,主议和、增岁币、送尊号、处卑朝、刮民膏、戮大将,无恶不作,无陋不为。百姓莫敢言喘。”【37】面对这样的现实,李嵩是不会无动于衷的,但又无力改变现实,不免会产生悲观厌世思想。《骷髅幻戏图》大概就是在这种思想支配下创作的。

但是,一件艺术品如果只有主题思想,没有现实根据,也是很难成功的。李嵩的《骷髅幻戏图》中的大小骷髅画得那样简练准确,如果作者对真骷髅不经过认真的观察研究,或直接写生,是很准达到的。【38】所以这件作品并不是单纯以意为之的产物,更不是凭空捏造的结果。它是以宋代流行的“骷髅戏”或“悬丝傀儡戏”加工提高而成的。今天我们见到艺术品中出现骷髅形象觉得奇怪,但在宋代的百戏中常常出现鬼神形象,时人就习以为常了。根据宋人《东京梦华录》记载,每年清明节,皇帝驾登宝津楼时,诸军呈百戏,其中就有真人化装成骷髅表演“哑杂剧”的场面。“有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如鬼神状者上场??继有二三瘦脊,以粉涂身,金睛白面,如骷髅状,系锦绣围肚看带,手执软杖,各作魁谐趋跄,举止若俳戏,谓之‘哑杂剧’。”同书还记载,“驾兴临水殿争标锡宴,诸军百戏,如鬼神杂剧之类。”又“六月六日崔府君生日,廿四日神保观神生日,戏竿尖头横木立其上,装鬼神吐烟火,甚危险骇人。”但每年十月初十天宁节,“宰执亲王宗室百官入内上寿时,即不用狮豹大旗神鬼也。”大概嫌其不吉利。

关于傀儡戏,《都城纪胜》(成书于南宋理宗端平二年,即1235年)记载:“弄悬丝傀儡(起于陈平六奇解围)、水傀儡、肉傀儡(小儿后生辈为之),凡傀儡敷衍烟粉灵怪故事,铁骑公案之类,其话本或如杂剧,或如崖词,大概多虚少实,如巨灵神朱姬大仙之类是也。”成书于南宋末年的《梦粱录》也有类似的记载。

我推测李嵩的《骷髅幻戏图》是民间艺人用真骷髅表演的哑杂剧或悬丝傀儡戏,这一推测有无现实根据呢?目前虽然不能直接找到关于骷髅戏婴的材料,但从两宋流传下来的材料深入分析,这一猜测是可以成立的。首先,皇家在清明节看的百戏中,有真人化装成骷髅表演的哑杂剧,说明骷髅作为艺术形象出现是统治者所允许的。又据南宋蔡絛所著《铁围山丛谈》记载,当时皇家及上层统治者嗜古成癖,高价收购古文物,社会上掀起一股盗挖古坟之风,“于是天下冢墓破伐殆尽矣”。同时因战争频繁、尸横遍野,“秽达于天,无入收葬”。靖康之难仅汾州一处就有几千具尸骨“暴露星宿”【39】。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们见到骷髅的机会自然多了。李嵩作为画家,对着骷髅是会有所联想的,因此创作这幅画是合乎情理的。其二,宋代城市繁荣,商品经济进一步发展,各行业采取多种手段招揽生意,“有担水斛儿,内鱼龟顶傀儡面儿舞卖糖”,“小儿戏耍事儿,如戏剧糖果之类”。“线天戏耍孩儿,影戏线索,傀儡儿。”【40】这些杂耍里是否会有骷髅戏婴呢?完全可能。因为百戏伎艺中明明有装神弄鬼之类,“村落百戏之人,拖儿带女,就街坊桥巷呈百戏伎艺,求觅铺席宅舍钱酒之资。”【41】凡傀儡,敷衍烟粉,灵怪。【42】《大载礼》曰:“阴之精气曰灵,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当然就是鬼。《说文》曰:“鬼阴气贼害,”朱熹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鬼无形,以骷髅代表之。”顾景星《白茅堂集》曰:“梁溪蒋君自言七伶曾见鬼,鬼状仿佛如骷髅。”既然可以用鱼龟顶上假面具以招诱小儿,用真骷髅戏婴为什么不可能呢?其三,从画面看,货郎担上的零星什物中有雨伞和凉席,说明挑担人是要在外露宿的。画上的大小骷髅各关节穿以细线,头戴朴头,身穿色衣,显然是人有意装扮用以表演的。这是说明用真骷髅演戏的最有力的证据。另有元代画家吴镇《题画骷髅——调寄沁园春》一首,也可作为此画的注脚:

漏泄元阳,爹娘搬贩,至今未休。吐百种乡音,千般扭扮,一生人我,几许机谋。有限光阴,无穷活计,汲汲忙忙作马牛。何时了?觉来枕上,试听更筹,古今多少风流。想蝇利蜗名,谁到头,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两度封侯。采菊篱边,种瓜圃内,都只到邙山一土丘。惺惺汉,皮囊扯破,便是骷髅。【43】

此词在感叹人生无味,爹娘把自己生在人世,奔忙一生,或劳其肌肤,当牛作马;或封侯拜相,享受富贵;或隐遁山林,题诗作赋以自娱;或种瓜圃内,自食其力。到头来都只到邙山一土丘,变成骷髅而已。李嵩《骷髅幻戏图》中的形象恰是老少同堂三大三小,或三老三少——连大小骷髅在内,表现的也应该是这种思想。

经过上面的引证分析,《骷髅幻戏图》的内容大致可以确定了。五里墩下,杂货担旁,大骷髅手提小骷髅耍弄。小骷髅作躬身招呼状,与扑过来的小儿相对应。婴儿后一妇人双目惊愕地盯着扑过来的小骷髅,情绪慌张伸出双手去阻拦不懂事的小儿。大骷髅身后一妇人盘腿而坐,怀中一幼儿哺乳。双目愁苦地凝视与小骷髅戏耍的小儿。整个画面笼罩着生与死、苦与乐、愁闷与天真的矛盾气氛。大骷髅手持一“丰”状物,上穿多股细线,细线垂吊着小骷髅。画家没有让艺人出现在画面上,而以精细的笔墨刻画了货郎担上的零星什物,使人一看便会想起走街串巷、肩挑叫卖的民间艺人。画家这样处理可使画面效果更为强烈。至极欢乐的大小骷髅,与惊慌愁苦的两妇人、天真无邪的两婴儿形成鲜明对比。这不正是厌恶人生的形象体现吗?作者如此厌恶人生,不也是对黑暗现实的控诉和对人生幸福的向往吗?在现实中找不到幸福,只好到另一世界中去找了。

原载《朵云》第2集,上海书画出版社1981年11月版,第2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