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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学术研究(9)

国库失窃与篆刻兴起——宋代书画作伪研究之二

国库失窃与篆刻似乎不该有什么内在联系,然而在宋代,二者恰恰有着紧密的联系。事情发生在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少府监向朝廷报告说,近来得到篆文官王文盛奏状称,在京城三司粮料院,常常有人伪造印记,印成旁历(按,指盖有印章的空白证明,可备随时填写数目,冒领所需物资),盗领官物。这无异于硕鼠把粮仓钻出个大洞,粮食不停地外流。一方官印居然关系到国库安危,逼迫朝廷不能不采取措施了。防伪成了当务之急。篆文官王文盛请求朝廷铸造难以仿造的官印:“欲乞铸造圆印三面,每面阔二寸五分,于外一匝先篆年号及粮料院名,计十二字;次一匝篆寅印十二辰,亦十二字;中心篆正字,上连印钮,铸成转关,以机穴定之。用时逐月分对,年终转逮十二月,自寅至丑,终始使用。所有转关正字,次月转定之时,令本院官封押,选差人行使其印。遇改年号,即令别铸。”朝廷采纳了王文盛的建议。后又命知制诰邵必、殿中丞苏唐卿详定天下印文,必、唐皆通篆籀,他们对王预订的周密的方案亦无所釐改焉。【106】

南渡之后,欺伪犹未能革,国库资财被冒领的事仍时有发生。迫使朝廷改铸各级新印,“旧印非当用者,毁之”【107】。

宋代篆刻的发展,不能完全归功于朝廷防伪,书画艺术的发展也需要篆刻艺术,即由工人之技向文人之艺过渡。那么,宋代篆刻艺术发展经过怎样的历程呢?

据文献记载,西周时凡通货贿司市以玺节出入之。印成于秦,秦始皇独称玺。秦以前民皆以金玉为印,秦汉私印多以玉、石。汉官私印俱用“拨蜡铸”(即先雕刻蜡模,外面用泥作范,熔金属注入泥范而成),“其用也止以调遣文书、杜奸盟而已”。“迨时易代迁,即王公将帅所绾之章,得其文者或未注视,至布衣稽古之士图书鉴赏,一有私记,辄摩挲勾画,以之定往哲之伪真??足信诸百世而下者,私印其一矣”【108】。秦汉印文多模拟先秦钟鼎款识,“巧者或伪为以眩世,至古印之传于今,则伪者意虑所不及,为之亦终不似,盖其繁简相参,布置不紊,神存模画之外,斯好古之士尚焉。宋则晁克一、王球、颜叔夏、姜夔、王厚之;元则吾丘衍、赵孟。各著有谱录。惜乎志经籍者略而勿道也”【109】。宋以后,私印之风起,方寸之内,各显风韵。形式风格丰富多彩。“其用缄封,刻之于章者,其文陷。盖以规于蜡取诸凸出而隆起以有节,故谓之印;明显而大者则谓之章;文之繁数可观也谓之玺;其文之象形者谓之图;范于笔、墨于绳尺也谓之书。后之人私识其姓名谓之私印,其镌为斋堂馆阁之名而记于图史书籍者谓之图书记。作者不一其人,传者不一其妙,余尝取而类之:其高深者,文明者,奇古者,平易者,精而杰者,神而矫者,质朴者,闲都者,疏劲纤缀削直华美者,侠而举者,温而秀者,细而如缬者,巨而如椽者,小如粒者,大如斗者,阴阳相间疏密相违者,段厓绝壁印泥画沙者,警者,绥者,端绚者,绸缪者,一低一昂者,半让半侵者。至于渐老渐熟平淡无奇,则斯道之极构也”【110】。

一、文书有印,以示信防奸

东汉刘熙《释名》云:“印,信也,所以封物以为验也。”系指一般的物品言。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三《叙自古跋尾押署》云:“前代御府,自晋、宋至周、隋收聚图画,皆未行印记。但备列当时鉴识艺人押署。”由此可见,隋代以前书画收藏尚未以印记作为鉴识的标准。而进入唐代,情况发生变化了,《历代名画记》卷三《叙古今公私印记》,在记述他所见诸多公私印记后说:“已上诸印记,千百年可为龟镜。”“皆是鉴识宝玩之家印记,并可为验证。”“此外更有诸家印署,皆非鉴识,但偶获图画便即印之,不足为证验,故不具录。若不识图画,不烦审验印记。虽然,自古及近代御府,购求之家,藏蓄、传授、阅玩,其人至多,是以要明跋尾印记,乃是书画之本业耳。”足见唐代书画界是如何重视印记了。只可惜篆刻印人未见留名,使后人无法具体考察唐篆刻的具体情况。

宋篆刻印人流传姓名者不下数十人。大体分为两类:技术官、官僚文人。二者的主要区别在于文化修养。宋祁(998—1001年)《致工篆人书》云:

足下自谓工篆,而自知六书,抑扬其意则可,若曰恐世人指以为艺,胡自信不厚耶?工篆而不知意,艺也;待诏于翰林者是已;工篆知意,儒者学也,扬(雄)、许(慎)、蔡(邕)常兼之矣。足下胡不晓人之未晓,反以人之不晓而自晦其晓耶?【111】

从文意分析,宋祁在开导一位从事宫廷篆文治印工作的文人(或有较高文化修养的技术官),此人有些自卑,怕从事“工篆”被人指为“艺”而遭轻视,宋祁充分肯定他的工作,并赞扬他的修养。宋祁无形中提出了“艺人”与“学者”的区别,“艺人”篆文治印,可能技术很熟练,但对其内容缺乏深入的理解。“学者”在篆文治印时,表面看与艺人无甚差别,但他们对其内容有深切的理解(“自知六书”)。

宋职官文思院下专设有“铸印司”,“铸印司,篆文官、副篆文官各一人,铸印司工匠三人,造作工匠三十三人。”【112】根据《宋会要辑稿·舆服六》及《宋史》卷一百七《舆服六·宝印符》等文献记载,参与篆文之一的文人有:参知政事陈尧佐、晏殊。【113】真宗乾兴元年(1022年)三月十六日(时,仁宗已即位,未改元),皇帝受命宝下文思院少府监修制,参知政事王曾书其文。英宗即位,欧阳修篆文八字曰“皇帝恭膺天命之宝”。神宗元丰八年(1085年)五月十二日(时哲宗即位未改元),门下侍郎章惇言奉诏篆皇帝受命宝,请以“皇帝恭膺天命之宝”为文,从之。【114】仁宗庆历八年(1048年)十一月三日,诏刻“皇帝钦崇国祀”之宝,宰臣陈执中书。【115】南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90年)十二月十六日诏册命皇后,其宝文以“皇后之宝”四字为文,篆宝文同知枢密院事葛邲。【116】乾道七年(1171年)二月十一日,礼部太常寺言,今讨论到皇太子受册合行典礼下项一依礼例,宝文合以“皇太子宝”四字为文,诏并依十六日诏皇太子册宝,差礼部尚书刘章撰、户部尚书曾怀书、工部侍郎胡铨篆。【117】皇祐五年(1053年)七月,诏作“镇国神宝”。先是,奉宸库有良玉,广尺,厚半之。仁宗以为希代之珍,不欲为服玩,因作是宝,命宰臣庞籍篆文。【118】嘉祐八年(1063年),仁宗崩,英宗立。乃别造受命宝,命参知政事欧阳修篆文八字。【119】政和七年(1117年)从于阗得大玉逾二尺,色如截肪。徽宗又制一宝,赤螭钮,文曰“范围天地,幽赞神明,保合太和,万寿无疆”,篆以虫鱼,制作之工,几于秦玺。其宝九寸,检亦如之,号曰“定命宝”。合前八宝为九,诏以定命宝为首。且曰:“八宝者,国之神器;至于定命宝,乃我所自治也。”【120】

有关历代印制及宋代用印情况,《宋史》卷一五四有比较详细的论述:印制。两汉以后,人臣有金印、银印、铜印。唐制,诸司皆用铜印,宋因之。诸王及中书门下印方二寸一分,枢密、宣徽、三司、尚书省诸司印方二寸。惟尚书省印不涂金,余皆涂金。节度使印方一寸九分,涂金。余印并方一寸八分,惟观察使涂金。诸王、节度、观察使、州、府、军、监、县印,长七寸五分,诸王广一寸九分,余广一寸八分。诸王、节度、观察使牌涂以金,刻文云:“牌出印入,印出牌入。”其奉使出入,或本局无印者,皆给奉使印。景德初,别铸两京奉使印。又有朱记,以给京城及外处职司诸军将校等,其制长一寸七分,广一寸六分。士庶及寺观亦有私记。

乾德三年(965年),太祖诏重铸中书门下、枢密院、三司使印。先是,旧印五代所铸,篆刻非工。及得蜀中铸印官祝温柔,自言其祖思言,唐礼部铸印官,世习缪篆,即汉书艺文志所谓‘屈曲缠绕,以模印章’者也。思言随僖宗入蜀,子孙遂为蜀人。自是,台、省、寺、监及开封府、兴元尹印,悉令温柔重改铸焉。

太宗雍熙元年(984年)诏新除汉南国王钱俶印,宜以“汉南国”为文。四年,诏钱俶新授南阳国王印,宜以“南阳国王之印”为文。真宗咸平三年(1000年),赐山前后百蛮王诺驱印,以“大渡河南山前后都鬼王之印”为文。景德四年,铸交阯郡王印,制安南旌节,付广南转运司就赐之。

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诏诸寺观及士庶之家所用私记,今后并方一寸,雕木为文,不得私铸。是岁七月,帝览河西节度使、知许州石普奏状,用许州观察使印,以问宰臣王旦。对曰:“节度州有三印:节度印随本使,使缺则纳有司;观察印,则州长使用之;州印,昼则付录事掌用,暮纳于长吏。节度使在本镇,兵仗则节度判官、掌书记、推官书状,用节度印;田赋则观察判官、支使、推官书状,用观察印;符刺属县,则本使判书,用州印。故命帅必曰某军节度、某州管内观察等使、某州刺史。言军,则专制其兵旅;言管内,则总察其风俗;言刺史,则莅其州事。石晋独书奏章,当用河西节度使印。”

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少府监言:“得篆文官王文盛状,在京三司料院,频有人伪造印记,印成旁历,盗请官物。欲乞铸造圆印三面,每面阔二寸五分,于外一匝先篆年号及粮料院名,计十二字;次一匝篆寅印十二辰,亦十二字;中心篆正字,上连印钮,铸成转关,以机穴定之。用时逐月分对,年终转逮十二月,自寅至丑,终始使用。所有转关正字,次月转定之时,令本院官封押,选差人行使其印。遇改年号,即令别铸。”诏有司定夺以闻,三司请如文盛奏。后又命知制诰邵必、殿中丞苏唐卿详定天下印文,必、唐卿皆通篆籀,然亦无所釐改焉。

神宗熙宁五年(1072年)诏内外官及溪洞官合赐牌印,并令少府监铸造,送礼部给付。元丰三年(1080年),广西经略司言,知南丹州莫世忍贡银、香、狮子、马。遂赐以印,以“西南诸道武盛军德政官家明天国主印”为文,并以南丹州刺史印赐之,仍诏经略司毁其旧印。六年,旧制贡院专掌贡举,其印曰“礼部贡举之印”,以废贡院,事归礼部,别铸“礼部贡举之印”。是岁十二月,诏自今臣僚所授印,亡殁并随葬,不即随葬而行用者,论如律。

中兴仍旧制,惟三省、枢密院用银印,六部以下用铜印,诸路监司、州县亦如之。寺监惟长贰给焉,属则从其长。若仓库关涉财用,司存或给之。监司、州县长官曰印,僚属曰记。又下无记者,止令本道给以木朱记,文大方寸。或衔命出境者,以奉使印给之,复命则纳于有司。后以朝命出州县者,亦如之。新进士置团司,亦假奉使印,结局还之。此常例也。南渡之后,有司印记多亡失,彼遗此得,各自收用。尚方重铸给之,加“行在”二字,或冠年号以别新旧,然欺伪犹未能革。乾道二年(1166年)礼部郡县假借印记者,悉毁而更铸。四年,兵部侍郎陈弥作言:“六部印藏于官,以牌出入,而胥史用于户外,或借用于他厅。近有伪为文符、盗印以支钱粮者,有伪作奏钞、盗拆御宝而改秩者,皆慢藏有以诲之。”诏三省申严戒敕。绍熙元年(1190年)礼部侍郎李口言:“文书有印,以示信防奸,给毁悉经省部,具有条制。然州县沿循,或以县佐而用东南将印,以掾而用司寇旧章,名既不正,弊亦难防。请令有司制州县官合用印记,旧印非所当用者,毁之。”

绍兴十四年(1144年)臣僚又言:“印信事重,凡有官司印记,年深篆文不明,非进呈取旨,不得改铸焉。”时更铸者,成都府钱引,每界以铜朱记给之。行在都茶场会子库,每界给印二十五,国用即三钮,各以“三省户房国用司会子印”为文;检查印五钮,各以“提领会子库检查印”为文;库印五钮,各以“会子库印造会子印”为文;合同印十二钮,内一贯文三钮,各以“会子库一贯文合同印”为文;五百文、二百文准此。

蕃国效顺者,给以铜印。安南国王李天祚乞印,以“安南国王之印”六字为文,方二寸,给牌,皆以铜铸,金涂。西蕃陇右郡王赵怀恩乞印,以“陇右郡王之印”为文给之。宜州界外诸蛮乞印,以“宜州管下羁縻某州之印”为文,凡六十四颗给之。其后文武百司节次所铸,不备载。

朱记,同旧制。绍兴二年(1132年)始铸亲贤宅、益王府铜朱记。二十七年,改铸建康户部大军库记。三十年,铸军马司统制、统领官朱记。三十二年,铸邓、恭、庆王直讲、赞读朱记。隆兴元年(1163年)铸都督府佥厅记,又铸寄樁库记。二年,铸户部大军库勘合库子记二钮,湖广总领所覆印会子记二钮。乾道二年(1166年)铸成都钱引务朱记。淳熙十六年(1189年)铸建康榷货务中门大门之记。凡内外官有请于朝,则铸给焉。用木者,易之以铜。【121】

二、定品级鉴真伪——篆刻印记之用

宋书画家在不同档次的作品上签盖不同的印记,以示区别。米芾《画史》云:

余家最上品书画,用姓名字印、审定真迹印、平生真上印、米芾秘箧印、保晋书印、米姓汉摹印、鉴定法书之印、米姓秘玩之印。玉印六枚:辛卯米芾、米芾之印、米芾氏印、米芾印、米芾元章印、米芾氏,已上六枚白字,有此印者皆绝品。玉印唯著于书帖。其他用米姓清玩之印者,皆次品也,无下品者。其他字印有百枚,虽参用于上品印也。自画古贤,唯用玉印。【122】

《南宋馆阁续录》卷三《储藏》记载宋代皇帝御书、宫廷所藏商周以来铜器、历代书画后,总结道:

以上图画,庆元五年(1199年)十一月秘书监杨王休札子:‘契勘本省见有图画,倂准御前降下收藏。其间有用御宝者,固已昭垂,内有不曾用印记者,窃虑久后有换易之弊。欲乞从朝廷指挥,许令本省编定目本,赴都堂请印,庶几他日可以稽考。’朝旨从之。至嘉定三年(1203年)六月,并用堂印毕,仍于画背用秘书省印为识。【123】

后人以印记分辨书画即成为主要方式。南宋末周密《云烟过眼录》云:“李西台古篆并行书《风后庙碑》,甚佳,驸马都尉王晋卿家物也。王名诜,字晋卿,今印文乃用进。盖字通用。又一印文:晋卿玩珍,如此位置,好奇之过也。”【124】又云:“李伯时《山阴图》:许玄度、王逸少、谢安石、支道林四像,并题小字,是米老书。缝有睿思阁小玺,并米印,上题:‘南舒李伯时为襄阳米元章作。’下用公麟小印,甚奇,尾有绍兴小玺。”【125】《铁网珊瑚》古画辨云:“郭熙画于角上有小熙字印,赵大年、永年则有大年某年笔记、永年某年笔记(记即印),萧照以媉名作石鼓文书,崔顺之书姓名于叶下,易元吉书于石间,王晋卿家藏则有宝绘堂方寸印,米元章有米氏翰墨、米氏审定真迹篆印,或用团印作米芾字如蛟形,江南李主所藏则有建业文房之印,内合同印,陈简斋(与义)则有无住道人印记,苏武功家则有许国后裔、苏裔国老等印,东坡则用一寸长印文曰赵郡苏轼图籍,吴傅朋则曰延州吴说袖印。”【126】

三、权威印记,标明身份

一件书画作品,其历史身价如何,看作品上有无公私权威印记便可猜测一二。如周密《云烟过眼录》记载:“王维捕鱼图,单小直幅,徽宗题,前有双龙玺印,后有大观、政和二玺,明昌七印。上作冈阜古木,全如李成所画,下作数舟阅溪取鱼,人物甚佳。”后人一看便知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作品,因为上面不仅有徽宗题款,还有皇帝的御玺若干,曾经取得北宋皇家的青睐。又佚名《清江九华图》一卷,画秋浦两岸,林木楼台,极其精细,全类燕文贵。后有石林二印,石林艺文隐居世宝、及秦伯和叔印、秦氏伯和章。口卷(按,指已装裱的卷轴)有建炎谏院之印、绍兴诸王宫学朱记宗学之印、御史台六察之印、建炎御史台吏察并户礼二察印,后有刘须溪辰翁跋。【127】我们从画面钤有诸多官方印记和名人题款,也可看出此作品的重要性。

当然,无论是官印还是私记,都是可以伪造的。这在宋代已屡见不鲜。越到后来越难分辨,因为不熟悉。比较而言,仿造官印更困难,因为比较复杂,特别是繁杂的篆书或鸟虫篆,仿造容易露破绽,今存日本的《二祖调心图》(局部款印一)上的“建业文房之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印,明显可以看出是后人伪造。当今书画拍卖市场,由于电脑的介入,印记造假则更为容易,分辨书画真伪,就不能仅以印记来判断了,必须作综合考察。

《艺术百家》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