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华丽苍凉逆流而上:私房阅读民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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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灯前窗纸上的花:炎樱与张爱玲

炎樱喜欢张爱玲,是没有张爱玲喜欢炎樱多吧。

一个女人,身边没个女伴,总归有点怪,尤其在学校里。这时节的女人叫女生,女生间关系好的互称闺蜜,特喜三五成群,叽叽喳喳,恨不得吃饭洗澡上厕所,都簇在一起,她们好得可以吃一碗饭、盖一床被、穿一条裙子,分享私密心事,可有时候一旦关系坏起来,也是没有理由似地一坏到底。就算不错的,一旦某一人有了男友,组成二人世界,女性同盟便难免出现裂痕。女人之间友谊的维持,不知怎么的(女人心眼小?),大多有点后劲不足,免不了有个虎头蛇尾的结局。

当年那个初出茅庐,求学无恋爱的爱玲,是需要炎樱这样一个能制造活泼空气的女伴的。可爱玲与炎樱友谊的最终走向,多少与她母亲姑姑的友情状况相类似:黄逸梵、张茂渊一起留学闯天下,算生死之交,可在黄逸梵最后一次出国前,她们竟还为一个绿色的小铁罐子推推搡搡,一种生疏的客气,令张爱玲看了悚然。二婶三姑(因为口头上过继给大房,张爱玲叫母亲二婶)的这种做派,对张爱玲的处世态度,不能说一点没影响。

友情不比爱情,逸梵茂渊也好,爱玲炎樱也罢,友情的付出,在她们这里,隐隐地需要一种对等,这友情里面含着一种同路人的姿态,但又是清楚明晰的,有点投桃报李的意思。逸梵茂渊20世纪20年代携手闯荡欧洲,读书玩乐,关系不可谓不亲密,可后来三姑茂渊定居上海,二婶逸梵执意以旅行为生,渐渐地,二人疏远了,何故?生活轨道不同了,对生活的看法也有了大的差异,友谊走到这里,可谓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多少有点经不起冲击了。

转言之,胡兰成因汉奸罪逃匿温州,张爱玲并没有因为这而对他疏远,反而更加体贴,钱上面也一直勒紧裤腰带去供给——对于恋人的紧张和大度,与朋友相较,又大不同。朋友可以AA制,恋人夫妻则不大容易(离婚分家产另当别论)。

爱玲炎樱从咖啡馆喝咖啡出来,本要各自回家,炎樱不愿独行,经过讨价还价,还是爱玲先送炎樱回家,不过炎樱得出一半三轮车费,供爱玲坐三轮车回家,可即使炎樱出了一半路资,弱不禁风的爱玲依旧提心吊胆着:我一定要伤风了。钱是分得很清楚,可里面的繁复的感情,却得细细品咂才捉摸得出来。

为什么一定是爱玲先送炎樱回家?炎樱怎么就不能先送送张爱玲?不能怪,原本在每一段友谊中,双方投入的感情,就不可能完全对等,这好比《长恨歌》中的王琦瑶和蒋莉丽,好起来是真好,多年后蒋从香港回上海,吃着饭,这对闺蜜都能忘情得跳起舞来,但无可否认的是,蒋对王的感情,显然比王对蒋的感情来得深。蒋莉丽和王琦瑶的友谊,是蒋一手建立起来的,王琦瑶住她家吃她家,选上海小姐都是她家里一手打造,蒋莉丽一手树立起王琦瑶的风华,王琦瑶成了她心中的一件艺术品,她曾经对王琦瑶生气,多少也是因为她觉得这感情没有回报,是王琦瑶背叛了她。

张爱玲对炎樱的迁就,有点类似蒋莉丽对王琦瑶,当然张爱玲一定没有蒋那样热络,一盆火炭似的,而且她要比蒋敏感得多,张爱玲对待外人的感情触角,像含羞草,一碰,就收起来了。张爱玲不是泼辣型人才,她属于外冷内热型,内心早波涛汹涌了,面上必还死撑平静。以张爱玲略微自闭的性格论(她母亲就曾要求张爱玲答应她不要把自己关起来),她交朋友往往不在多(交际面有限,她也没法多交朋友),但一旦交上朋友,往往相交很深,一不小心就能发展成终身挚友。

炎樱和她是大学时期的同学,她家也住在上海,算是半个同乡,而且两人缘分之深,早在起航时就已经奠定——去香港都是坐同一班船,是替她们补课的英国人介绍她们俩一块走,爱玲母亲极力敷衍,重托炎樱照顾爱玲。送行完毕,亲人远去,爱玲倒在舱位上大哭,炎樱则独自走到甲板上去。爱玲对爱的需要,炎樱未必能懂。炎樱自小家庭幸福,虽是混血,可她父母亲是自由恋爱,后来她母亲从天津私奔出来与锡兰男子结婚,组成新家庭,遂生下炎樱兄妹三人,在上海经营宝石店,生活相对富庶。炎樱的情感状况,因为精神物质都不大缺,所以相对可能比较饱满,爱玲纠结内心里的世界末日感,她可能不是不想体察,而是体察不到,经典一例就是有一次港大放假,炎樱没跟爱玲说便提前返沪,爱玲得知后大哭。炎樱这时候估计会觉得困惑,至于吗?真至于。

在性格上,炎樱和张爱玲有点相反相成的意思,这种黑白配里,我个人觉得,张爱玲需要炎樱比炎樱需要张爱玲多,换种说法,可能更好理解,叫张爱玲羡慕炎樱,赞赏炎樱,比炎樱羡慕张爱玲多。无论是《烬余录》还是《小团圆》,张爱玲都对炎樱之战火中去看电影,大为激赏。张爱玲港大读书多用功,可港大是富人子女进的学校(当然也不能说张爱玲是穷人子女),流行“绅士丙”,不兴太用功,炎樱就不大用功,可能还留过级,张爱玲未尝不羡慕炎樱的随意。炎樱的人生观在表面上与张爱玲符合,她说身边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所以战争对于她来说倒不如喝热咖啡、吃炒蛋三明治、吃麦片重要。战争来了,人饿得要死,炎樱依旧要讨价还价,饿死事小,买了上当是大。战后布摊子上,炎樱照样挑拣讲价,不信不掉色,蘸了唾沫在布上猛搓。炎樱太精明了。张爱玲后来回上海写作,也总喜欢表露出这种对现实生活的喜爱,不同的是,张爱玲的这喜爱后面,满是虚空。

炎樱身上有种少女的奇异的自负,她觉得谁都不美,见到张爱玲母亲,她也并不说美,而说:这种样子在香港很常见。

爱玲多少也有点把炎樱当作一件活动的艺术品来看的意思,炎樱固然聪明伶俐,可玲珑少年未尝不是满坑满谷,只要用心记载,谁生活里没有个把连珠妙语。如此说来,炎樱是幸运的,炎樱在现代文学中的形象,可以说是张爱玲一手创立起来的。

炎樱这名字是张爱玲给取的,这位锡兰裔混血少女原名法蒂玛·莫烯甸,虽然有些人爱屋及乌,激赏莫烯甸三个字,尤觉“甸”字有北方游牧的味道,我是不解其意,只把它与一般干巴的外文中译名同类处之,倒是后来的“炎樱”面目清晰别致新颖:炎夏之樱,炎之灼热,樱之绚烂,混杂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一种亮而浓的绯红,并且有热度,是烧红了的黑铁片。张爱玲不辞劳苦,记下炎樱语录,一方面,这固然由于炎樱能够妙语连珠,可专辟一篇文章给她,另一方面也可见学生时代的张爱玲对炎樱的喜爱程度。

张胡恋,炎樱曾有过见证。但在《小团圆》里,九莉之雍分手后,比比又忽然愤然道:都说你跟邵先生同居过。可见炎樱对张胡恋的发展状况,也不是非常清楚(恋爱是排他的,战时上海娱乐活动减少,使得爱玲与炎樱渐渐疏远)。她的恋爱方式与张爱玲大不同,她是雷声大雨点小,张爱玲则是一爱就是大雨倾盆满身伤痕。她是那一派“邻家少女”作风,对痞气的不敢撩拨,换了比较老实的,她有时候倒说句把色情大胆的话——她是故布疑阵,引起好奇心来,要追求很久才知道上了当。她相信婚前的贞操。

炎樱在与胡兰成相识之初给他写过一封信,话题颇广:汉字的辨识、艺术家的长相、和张爱玲一起出去的苦恼、崔承喜的舞蹈、苏青的叽里喳啦、中国的规矩、上海的时装、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拉拉杂杂一大气,这封信的重点为何,读者看了多少有点不得要领,是为了小小地炫耀一下自己的知识面吗?

她当然也有轻微的愤怒,因为别人提到她形容道:圆脸、微黑、中等身材、会说话。

女人在恋爱之初,总喜欢把自己的女友拉进来做挡箭牌,也算是缓冲的中间地带,但一旦恋爱快车开启,女友就被甩在身后了。张与胡相恋,在最开始,炎樱确实身影晃动,哪都有她,可后来的诸多事件,炎樱恐怕并不知情,炎樱在胡张恋爱中的作用,大抵只能算一个在场人,见证者,如果爱情也有法庭,法庭也会有审判,那炎樱可以出庭作张爱玲的证人。

所以当张爱玲向胡兰成说出“我不爱你了,而你也早已经是不爱我的了”,胡兰成妄图挽回局面,找中间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炎樱。他依旧不忘说好话,不过大抵也是实情:

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以一杯水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说得真够好听,“窗纸上的梅花”,就凭这个比喻,炎樱怎么也得跑趟腿吧。可即使炎樱愿意送达,爱玲又如何能理?

以炎樱的性格,她朋友想必不少,无论在香港,上海,东京,纽约,炎樱似乎都惊人地吃得开,家里有钱是一方面,活泼的性格,可能又是另一方面,她的朋友来得容易,她对朋友缺少一种紧张。1955年,张爱玲抵达纽约,秋天,她曾与炎樱共赴其美国女友家的鸭宴,东方不亮西方亮,刚到美国就立即与美国友人打成一片,炎樱是四海之内皆姐妹的吧,那爱玲此刻在她心中,是摆在什么位置?

炎樱的生计究竟为何,一直令人好奇。她家在在上海开珠宝店,估计赚了不少钱,往后呢,炎樱一直都是沾了家族的光?还是因为她嫁得好?或是开创了自己的事业?她战后去日本,似乎是因为有位船主向她求婚,之后辗转美国,从过日子的水平看,似乎的确嫁得很好,即使老了之后,她丈夫还觉得她美丽。炎樱的家族和事业,一直是个谜,她生在中国,母亲是中国人,父亲是锡兰人,信教,在上海住过,在香港住过,最后定居美国,足迹遍布世界各地……复杂的身世背景,似乎都向人们暗示着炎樱的背后,还有着巨大而缠绕的故事。

二战后,张爱玲去日本找炎樱,似乎想托炎樱安排一个工作,但终究无功而返。试想,刚从大陆移民香港,张爱玲遭遇的,是人生的第一次举目无亲无朋,她恐怕有点会把炎樱当作她彼刻生活和情感的救命稻草,可或许炎樱要结婚,或者是有了另一个完整的排外的情感世界,总之张爱玲大概真的有点失望,转而坚强起来,彻底明白生活真理:生活上和情感上都得自食其力才行。

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出来以后,有人揣测,这是不是写张爱玲和炎樱的啊,她们是同性恋爱。《小团圆》出来后,疑问遂破之,小说中九莉与比比同住时,碰到她冰凉结实的大腿,忽然有种反感,联想到小时候在北边吃的红烧田鸡腿,这才放心。她母亲蕊秋谈及她的这个朋友,说道:人是能干的,她可以帮你的忙,就是不要让她控制你。

当然还不到控制的程度,但无可否认,张爱玲在去日本以前,对于炎樱,似乎是有种情感上的依赖,日本之行的失败,可以算是张爱玲友情上的断奶,自此,她彻底独立起来。

炎樱机智风趣。上海时期的张爱玲,有这样一个朋友,蛮好。她懂得分享她的成功,并且能积极地参与到这成功里来:《传奇》再版时的封面,是炎樱画的;《传奇》增订本的封面设计者,也是她;胡兰成办《苦竹》,亦是炎樱操刀制作封面。炎樱和张爱玲一起参加座谈会,穿奇异的衣服,成为张爱玲身边风头强劲的“双声”。炎樱开服装店,张爱玲也入股,帮着做做广告。可炎樱,到底不是张爱玲的患难之交。

炎樱说话办事,有时候有点“钝”,可这种“大智若愚”,平时用用是智慧,但关键时刻,就显得有不大仗义。1955年,张爱玲抵达美国,最初入住的是救世军办的救济贫民的职业妇女宿舍,炎樱不是也在纽约吗,爱玲何不入住好友家中,还是炎樱家有诸多不便,抑或是爱玲自尊心强,不想自己被救济?不得而知。她们一起去看胡适,炎樱离开上海太久,国语都不大会说了,这个混血女孩,可能注定要远离汉文化圈。

在美国生活艰难,张爱玲与赖雅相依为命。至于旧时好友炎樱,除了刚到纽约时与张会过面外、炎樱见证了赖雅和她的婚礼。张爱玲与赖雅结婚后,她们依旧有来往。1959年,炎樱还曾去信给张爱玲,对《北地胭脂》未能被出版商接受深表同情,张爱玲为之痛哭。1960年12月中旬,炎樱再次来信,宣布了自己的婚讯,并且告知爱玲,她在去日本的途中会路过旧金山,准备来看望张爱玲夫妇,可1961年2月7日,张爱玲和赖雅足足等了她一下午,可她始终没出现,可能是直接去了日本。是年3月下旬,炎樱再次通知他们,希望来家拜访,张爱玲等了很久,她再次爽约,当他们正要给航空公司打电话以确定时刻表时,炎樱却突然出现了。炎樱这种随时出现又随时消失的性格,多少有点让人吃不消。在此之后呢,这两位好友是否还常常相聚?也可能还是因为她们各自走入中年,都有自己的家庭需要打理,学生时代的闺蜜,只能暂时靠后了。这其中的友情稀释,但愿只是因为时间空间吧。

20世纪80年代,炎樱写信问候张爱玲,张爱玲原封不动收起来,过了很久才拆阅(不妨臆想,她们一直没有通过电话?)。1993年,炎樱再次给张爱玲写信:“Eileen,我知道你一定很有名气,但我不能够为此而高兴,因为我不能够请你写的。那有什么办法呢?我惟有去学中文吧。”

言下之意,张爱玲的辉煌,她再不能参与了。经历了这么多,熬了这么久,年至古稀的张爱玲日日麻缠在生活里,怎么还可能与炎樱分享成功呢,根本走上了不同的路,文学之外的事,晚年的张爱玲无心过问,更何况,炎樱的表现,未尝没有让张爱玲心冷吧。友谊当然是深长的友谊,可那友谊的热度,却不能不降低了。当年那张爱玲灯下映在窗纸上的花,也因为灯火的黯淡,而渐渐隐没在暗夜里,纵有万千芬芳,也只能自赏。

1994年6月,张爱玲出版生前最后一本书《对照记》,在暮年的灯照下,重新展览审视自己毕生的关系网,炎樱重妆出镜。张爱玲对这段友情是基本认可的。

可依旧你是你我是我。1992年,张爱玲请林某做她的遗产执行人,支持她文学事业多年的宋淇夫妇继承她的全部遗产。1995年,张爱玲去世,骨灰撒入大海,她拒绝炎樱参与其后事。所以说,炎樱与张爱玲的友情,终了是冷处理。张爱玲很重义气,她把遗产全部划给宋淇夫妇,感念的,是他们在其患难时的多方援助,以及对其后半身事业和生活的多方关怀,她对炎樱的冷,可能恰恰也是怨她的不作为。

开头说,炎樱喜欢张爱玲,没有张爱玲喜欢炎樱多,当然是我的揣测。可话说回来,无论友情或爱情,全然对等,终也不可能,不然简直就是买卖了。在情感世界里,施与受的天平,总归会时不时来回偏倚,感情是流质产品,随作用力而转型,这会儿是这一形状,微微一压,又变成那一形状了。不能要求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