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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乱世标本:八王之乱的病理结构(6)

白痴皇帝成了一只橡皮图章,无论是谁,只要能用武力控制住他,也就控制住了这个帝国的最高权力。虽然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其结果必定是惹火烧身,但所有人都乐此不疲,如同烈士一样前赴后继。

现在,轮到司马颙坐庄了。张方将司马衷押到长安,司马颙成为帝国首相。这是公元304年12月的事。

东海王司马越是位变色龙式的人物,善于临阵脱逃,不过,这倒成了他保全实力的有力手段。在他的老家连云港,他又慢慢坐大了。

305年7月,司马越觉得火候已到,便以张方劫持皇帝为由,联合兖州州长苟晞等人讨伐司马颙,并发表檄文说:“将集结带领正义之师,奉迎天子于旧都。”

司马颙方面,在前线作战的仍是张方兵团;司马越方面,联合了包括匈奴等少数民族在内的若干联军,双方在谯州(河南开封)混战。张方兵团败迹。就是这个对全局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的败仗,却令才能和野心完全不相称的司马颙大为惊慌。

等到司马越的联军打到荥阳时,司马颙手足无措,愚蠢地想到司马越的联军进攻自己,打的旗号是张方劫持皇帝,那么将张方处死不就可以和司马越联军媾和了吗?于是司马颙买通了张方的亲信,将张方在军营中刺死。

令司马颙纳罕而伤心的是,虽然使者把张方的人头送给了联军,可联军居然不肯像他想象的那样同意和解——一个自毁战斗力以讨好敌人的人,哪有资格坐在平等的谈判桌前呢?而司马颙的将士们听说连最能打仗的张方也被害死,根本没有再战的意志,纷纷望风而降。几天后,长安失陷,司马颙和司马颖各自仓皇出逃。

司马颖的整个逃亡生涯如同一只被打昏了的兔子:他从长安跑到华阴,觉得是自寻死路;折向南面跑到新野,又觉得不妥;改往北方想投靠匈奴——他似乎忘了匈奴正是联军的得力援手,半路上被宪兵们拿住,送到他从前的老巢邺城,被迫自尽。

司马颙则逃到长安城外的太白山隐居起来,不久,觉得风声已小了些,又听说新政权正打算让他出任首相,这家伙就这么恍恍惚惚地从隐居地走出来,准备到洛阳去上任,走到新安时他被一把抓住,押进一辆牛车里绞死。

司马越的联军杀入长安,下令大索三日,两万多老百姓死于非命,全城没有一粒粮食,无论是官员还是逃出来的老百姓都只能跑到终南山摘橡子充饥。看看将长安这座古城糟蹋得实在不成样子,司马越才有些羞愧地将司马衷迎回旧都洛阳。

这次盛大的还都典礼,帝国还有唯一一辆牛车,司马衷就坐着它上路,众多的高级官员们只得甩火腿。

首都洛阳的状况也比长安好不了多少,到处是残垣断壁,皇宫里衰草连天,最繁华的铜驼街上,竟然荒无人烟,如同混沌未开的远古。

八王到此已暴死七王,司马越似乎成了笑到最后的人。事实上也是如此,司马家已经没有人再有力量搞他的政变了。

可是,令人费解的是,司马越的智商可能比此前的七王还要低——此前的七个王,都知道如何利用白痴皇帝司马衷,司马越却把这个白痴皇帝给毒死了。我们实在找不出一个他非要下手的理由。依常理度之,一个权臣要把持大权,难道还有比白痴皇帝更好左右的吗?司马越偏偏就这么干了,我们只好理解为,热爱政变的司马家族一旦无事可做就会发疯。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正如千古一帝秦始皇先生在统一六国之时,不会意料到他自以为稳如铁桶的江山只有短短十五年一样,西晋帝国的创立者司马炎先生肯定也没想到他的江山只有区区三十五载。

八王之乱到司马越荒唐地毒死白痴司马衷结束,为期十六年,相当于西晋帝国近一半的时光。而八王之乱的结束,不但没有意味着乱世和政变的终结,反而标志着一个为期长达两百多年的大分裂时代的来临。从此,仇杀和暴政成为这个历史时期最铭心噬骨的主题,血腥与背叛则是所有欲图生存者的假面。中国历史,它从来没有像这个时期那样悲痛过,悲惨过,悲哀过。

白痴司马衷死后,继任者为司马炽,这是一个脑袋基本正常而且有心将国家治理好的人,如果他能像司马衷那样从司马炎手里接过帝国之舵,无疑是天下子民的福分。很遗憾,历史从不给任何人如果的机会。

司马炽接手帝国时,帝国已经是一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更何况,司马越还在进一步努力地把这个烂摊子搞得更烂,几乎所有司马家族的人都好像和他们祖先打下的江山有刻骨之仇,不搞得国破家亡誓不罢休。

309年,司马越从他长期驻扎的荥阳城带兵赶到洛阳,怒气冲冲地指责司马炽:“我出守外藩,尽心保护你,不想你的手下人却到处造我的谣,我今天带兵回朝,是为了清理君王身边的小人。”

司马越当着司马炽的面,把包括首相和若干部长在内的高级官员十余人全部处斩,司马炽唯求自保,哪敢吭一声。这些被处死的高级官员中,其中有一位叫何绥的部长,此人就是当年曾感叹说天下必将大乱的何曾的后人。何绥被杀后,他的哥哥大哭说:“我的祖上真是圣人啊。”

这时候的西晋帝国可以控制的地盘已经很少了,新兴的汉赵帝国在石勒的率领下,将洛阳围成一座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的孤岛。司马炽多次向洛阳以外的诸侯发出救援的诏书,但没有任何人理睬他,诸侯忙于拥兵自重,对司马炽这具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政治僵尸完全丧失了兴趣。

洛阳政府——这时再称为西晋帝国已不妥当,姑且如此改称吧——的实际掌权者司马越先生也看不到前途何在,绝望中,令老婆裴妃和世子留下镇守洛阳,相当于替他的逃跑做掩护,他本人则率军南下出击,冲到一百多公里外的许昌时,再次被包围。此后,他又带更少的卫队突围到项城,在那里忧怕交加,一病而亡。这是311年春暖花开时节的事。

司马越死后,群龙无首,随行的还有包括首相王衍在内的一批高级官员。洛阳是不能回的了,这伙人只得带着司马越的尸体向其封国连云港踽踽而去。石勒的军队此时正在后面苦苦相追,到达河南鹿邑时,石勒兵团将这些没有丁点儿战斗力的残兵败将团团围住,所有高级官员全做了俘虏。

首相王衍性喜老庄,能言善辩,是位清淡的高手,史书上说他经常发表怪论,但又随时自我否定,人们称他是“口中雌黄”。王衍做了俘虏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拨石勒,劝他自立为帝。第二件事是石勒向他询问晋帝国的腐败时,王衍自称他从来不想当官,当了官也从不过问政事。而其他的亲王和高级官员们,为了活命,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哭喊他们不应该对天下大乱负责。

石勒是个武夫,对王衍们的表演十分恶心,他说:“你从小当官,一直当到首相,却说自己不想当官,又说自己从不过问政事,真是天下奇闻。导致天下大乱到这种地步的,正是你这种东西。”说完,令士兵们把王首相一行统统活埋。

洛阳城中的司马越世子听到这一可怕的噩耗,丢下皇帝司马炽,在一位大将的保护下仓皇出逃。但他们已注定逃不脱命运的惩罚,在出逃的路上,司马越家族和四十八位司马家的亲王都被活捉,至于被俘后的下落则没有人知道。最幸运的是那位司马越的老婆裴妃,她做了俘虏后被卖为性奴,毕竟捡得一条性命,后来她辗转逃到江南,被东晋帝国收留。要是她能在晚年写一本回忆录,必是轰动一时的畅销书。

留守洛阳的司马越部队护送世子和裴妃出逃后,皇帝司马炽像被扔掉的抹布一样无人理睬。这时的洛阳城完全是人间地狱,可怕的饥饿使战火中残存下来的人靠吞吃死人的尸体吊命。

司马炽想逃出洛阳去投奔一位曾表示要效忠他的将领,但当他和残存的一些高级官员走到此前世界上最繁华的铜驼街时,发现街上全是野草,饥饿的人民向他们愤怒地扔着瓦块和石头。高级官员们有气无力地告诉群众:这是你们的君父。

但瓦块扔得更密集了。司马炽只得坐守洛阳,束手就擒。

司马炽被俘后,汉赵帝国皇帝刘聪曾问他:“你们司马家的骨肉之间,为什么自相残杀得这么厉害?”

司马炽回答说:“汉赵帝国应天而兴,司马家的人不敢劳陛下亲自动手,所以自己先替陛下铲除了。”

公正地说,司马炽不应该对西晋帝国的大乱负责,不幸的是他在大厦将倾的时候被推上了皇位,虽然从没过一天真正的皇帝日子,却要为这个土崩瓦解的帝国殉葬——刘聪封司马炽为平阿公,大宴群臣的时候,令司马炽青衣小帽侍酒,以此侮辱他。后来连这种侮辱的兴趣也没了,干脆杀掉了事司马炽死后,一伙野心家把他十四岁的侄儿司马邺带到长安宣布即位,此时的长安比洛阳还残破,全城只有九十四户人家和四辆牛车,长安政府的存在基本是一种象征意义。四年后,这个象征意义的小朝廷也被汉赵所灭。十八岁的司马邺宣布无条件投降,在被刘聪当做奴仆役使了一段时间后处死。

这是316年的事,西晋帝国到此灭亡,为期三十五载。这个时候,人们已经能够恐惧地看到,一个大分裂时代正在来临,黑暗的渊薮黑云压城,光明却在遥不可知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