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明非还有个习惯,每周会去磁器口古镇喝茶听民乐。磁器口是沙坪坝附近的一个千年古镇,他最喜欢那家开了十几年的老茶馆,在那儿安静地坐一下午是他喜欢的放松方式,他每次去点五元的大碗沱茶,忧伤的二胡是背景音乐。他偶尔讲起,有一个下雨天,他坐在那儿听琴,老乐师一首接一首地拉,尽管只有余明非一个客人,可他丝毫不介意,因为他认为余明非是最好的听众。《二泉映月》、《江河水》、《蝴蝶泉边》,悠伤而怀旧,坐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是这个城市一流医院的副高医师。生活中,他只是一个安静而闲散的男人。余明非说起这些,无限神往的样子。
有一次三人在坎上吃米线时,无意中谈起房子,余明非说自己住在嘉陵江边,清宇一愣,那里的房子可是超贵。苏丹一听,马上说:“余明非,得去看看你的房子。”余明非说:“我的房子只有五十平米,你们可别笑话。”那一天,在苏丹的怂恿下,余明非终于同意了她们去他家看看,临行前,他开玩笑地说:“我夫人不在家,我一般是不带女士来我家的,这次是例外。”清宇笑了,这个认真的男人,真的很少见。
她们上了余明非的车,苏丹想坐副驾驶,不想余明非客气地说:“坐后排,好吗?”苏丹有些不高兴地问:“为什么?”余明非淡淡地说:“我太太出国前一直坐这个位置,前排座放着她的私人物品,她用习惯了,我一直不想动它。”余明非的右座是为太太保存的,清宇看到座位上放着米色的棉布靠垫。他抱歉地冲苏丹笑笑。清宇看了,心动了一下,她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另一面,让她无端地感动。
很快到了,果然是嘉陵江边的房子,十二层,有落地的窗户,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全部打通。书房、卧室、餐厅都是用沙发和书柜、吧台隔开的,房间是深色系的,有深蓝的帘曼,一面墙的栗色敞开式书柜,厨房里有漂亮的日本大海碗。窗口有清凉的江风吹过,清宇在门口就呆住了。这样的房子,她是第一次见到,不是因为奢华,而是特别,怎么也不能想象余明非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余明非进屋不穿鞋的,赤足,在木色餐桌前坐下,泡上了一壶香浓的普洱茶,他笑着对清宇说:“苏丹说你喜欢喝普洱。”余明非说的什么她没有听下,只是觉得生活本该如此,她想象余明非下班坐在这间屋里喝茶看书的情景。他是一种纯棉男人,喜欢生活的一切活色生香的细节,并不在乎形式。
那时,余明非正在写书,清宇偶尔会帮他整理资料,她总是安静地跑学校图书馆里查资料,然后按自己的理解,分析成条交到余明非手里,余明非是惊喜的,他笑着说:“我是个懒人,其实不是他们催我出书,说什么职称头街的,我对这些不是太感兴趣。”但是清宇知道他只是说说,他做得比谁都好,这个男人,一认真起来,什么事做不成。他几个晚上就整理好了书稿,重新设定了书的主题,请清宇帮他检阅一下样稿,清宇看着他清晰的思维,简洁的语言,不禁暗暗叫好。她欣赏有才华却不露声色的男人。
书出版后,余明非在一个周末约苏丹和清宇一起去磁器口古镇喝茶,结果临时苏丹有事走不开,只留下了清宇跟余明非,清宇想不去,可是脑子又不听使唤,她很自然地坐到了后排的座位,心怦怦地狂跳,余明非回过头冲她一笑,表情里有无奈和抱歉,他在为苏丹抱歉,这个男人就是这样恰到好处。尽管他们在一起吃过几次小面,算是熟识了,但这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
车到磁器口古镇已是一小时后,下着小雨,这是重庆的天气,永远拨不开浓雾似的。这样的天气亦是清宇喜欢的。那天下午,和余明非坐在那家老茶馆喝了一下午的茶,清瘦的老琴师依然不变地拉着《二泉映月》,忧伤如泣如诉的调子,清宇听得想流泪,他们没什么对话,彼此像是背景,却是如此默契,淡而长。那一次,喝完茶后余明非没有请她吃饭,而是把她送到楼下,抱歉地说:“我晚上还有事。”而她知道,余明非并没有事,他只是觉得单独同清宇呆太长的时间会让清宇觉得不方便。这是个纯良的优质男人。
断断续续地从苏丹那里听说了余明非的事。他的太太不愿回国,让他过去,而他不想出国,他想在自己的地盘上过轻松随意一点的生活。这样的情形已有两三年了。最后还是拗不过太太,他决定出去。为了太太他选择了自己并不愿意的生活。他的选择其实很痛苦和无奈。临走前,约苏丹与清宇吃了一顿小面,小面是他们之间最好的联结方式,简单温暖。那一天,余明非心情并不太好,闷着头,偶尔抬起头为他的沉默抱歉地对苏丹和清宇微笑。清宇是知道的,他今天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呆呆在桌前坐了好久,把桌子仔细地擦了又擦,他是那么喜欢他的工作,他是每天能从工作和生活中找到乐趣的人,他想过的只不过是一种宁静简单的生活。清宇那么地欢喜这个男人,只是她不能说出口,就像余明非为他太太保存的那个座位,那是属于她的。她不能说。在吃完小面后,余明非并不知道,清宇去他家楼下的嘉陵江边徘徊了好一会儿,她盯着那扇窗口,看到了余明非在窗前隐约的身影,眼泪一直在流。她想起了宋丹丹《幸福深处》的一句话:不知他将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者很沉默。
余明非走后,清宇留在了余明非的那家医院,本可以去北京的,但她选择了留在重庆。每天下班后她会去吃一碗小面,有时约苏丹,有时独自一人。她已经越来越能从一碗小面中吃出滋味。她也变得很熟练:加辣要多香菜和葱,不加酱油。她在辣得出汗时,眼泪偶尔会冒出来。
很多人给她介绍朋友,她都推说还不想考虑。清宇的条件那么好。她在工作时是很有特点的,这也是她向余明非学来的,她戴大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微笑的眼睛,她学会如何最快的速度打麻药,如何让病人放松,如何在取下口罩时对着病人抬头微笑。她还进一步改良自己的工作,比如准备了一些好看的牙刷,送给病人,请他们随身携带,这种更温情的工作方式为她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别人都说:“医院的口腔科有一位漂亮的女医生,了不得啊。”可清宇知道,这是余明非带给她的快乐工作法。不过,偶尔从走廊的小窗看到蓝天,她感到特别寂寞。
一年后,苏丹给她打来电话:余明非回来了,要不要一起吃饭?清宇有些意外,她预感到了什么,她的心很乱。苏丹说:“他离婚了,他太太提出来的。他太太让他改行,他不愿意,两个人的生活方式太不一样。他非常痛苦,最终选择了回国。这个时代的好男人不多了,有的也是注定受到伤害。”苏丹叹息了一声,清宇心里却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怜惜,她急于想见到余明非。
那天,她和苏丹商量在磁器口古镇为余明非接风,那个地方最适合余明非。他们在一家深巷里的老店吃饭,宽阔的平台外有春天开的泡桐树,大朵大朵喷香洁白的花朵,在风中钝重地落下。余明非瘦了很多,还是穿那件青灰色的衬衣。清宇望着他,淡淡地微笑着,眼中有了泪花。那一顿饭吃得很好,一直吃到了深夜,夜风中清凉香甜的气息。
从那一晚起,一切都不一样了,清宇这个水样的女人开始为自己去争取一些东西,认识余明非四年了吧,发生了太多的事。
最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是不是天意呢。这是上帝对那些知道隐忍和克制的男女的嘉奖。
两年后,清宇嫁给了余明非,搬到了那所嘉陵江畔的房子里,余明非有些抱歉地看着清宇:“不然再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清宇摇头,这就很好了,我喜欢小房子,喜欢简单的生活,你喜欢的我都喜欢,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做了,这多好。余明非的眼眶红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