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对我来说,就是大学之旅。一直是有校园情结的人,喜欢北京百年校园古老陈旧的气息,在校园里长时间的散步,清晨,花轻轻地落在未名湖畔,安静得发不出声音。喜欢大学城边上的雕刻时光,老木桌子摸上去有微微印痕,窗外浓密的树木,香樟清淡婉约的香气,常常一个人在这里坐上一下午。这里有我最好的朋友珊瑚。她就在北大附近上班。那几天,我们每天在北大老式办公楼附近散步,青砖老房,树影婆娑,有潮湿古老流转的气息,我们慢慢走,慢慢看,她给我讲了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我自己对这个故事非常偏爱。故事的主人公静殊,也是个生活在校园里的女人。听完故事,我几乎可以想象她的面容,她喜欢的白棉布衬衣,温婉的眼神,安静的表情,像一朵开在暗夜里的栀子,在彼此的眼神里温柔的沉沦。她曾对珊瑚说了一句话:“很多感情就像故乡一样,远远就在那儿了。有些感情是要止于感情的。珊瑚,谢谢你替我照看爱情。”
2006年7月北京
静殊是我要好的朋友,她学的是中西比较文学,典型的非常有才华的气质美女,大学毕业后又直升本校的研究生,再毕业后就以优异的成绩留在了教研室,辅佐博导苏教授,帮他整理一些书卷和文章。
苏教授我认识,是个非常有特点的古典文学教授,教的课很受学生欢迎,到了什么程度呢?他的课一上,阶梯教室几乎座无虚席,挤不下的都坐到台阶上了,那种热烈可想而知。苏教授喜欢穿中山装,将近五十的他显得特别有风度,踱着方步慢慢走进来,先环视一下教室,微微点点头;他讲《陶庵梦忆》,说到张岱,里面谈到男女相会的那一段,他会模仿女人的羞涩,他甚至拿出随身带的一根葱,装作送礼物的样子,欲送还休的表情表达得淋漓尽致,让我们在底下窃笑不已。还说张岱写得好啊,那篇西湖看雪,“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舟中人两三粒”。说到两三粒时,他的眼睛就睁大了,妙啊实在是妙,人可以变成两三粒,他几乎陶醉在诗中了——雪中的西湖;他又做了个喝酒的姿势,一饮而尽,大喝一声“好”。我们在底下听得如痴如醉,苏教授的现场感染力没有人能比的。
静殊在多年以后对我说能给苏教授当助手是她一辈子最幸福的事。她经常在整理苏教授书稿时看到里面的一两首诗,配上一幅简洁的铅笔小画儿,惟妙惟肖,很美很独特,她会小心地替教授保存下来。苏教授工作繁忙,静殊还有个任务,就是为教授找相关的书籍辅助他的教学。静殊是极聪慧的女子,和苏教授配合得非常好。她跟我说起那一个个的黄昏,苏教授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那是个有些历史的铺红色木板的老楼,掩映在树丛深处,高大梧桐树的影子总是在地上摇曳,夕阳西下,她在苏教授小憩的时候为他读古典诗词,苏教授会突然叫一句“这个词用得好啊,妙不可言,你是哪里寻来的这本书?”那种默契让她觉得真是上天赐给她的幸福。
最初的日子,静殊每天下班后来我的小屋小坐,两眼发光,她总是问我:你知道那种幸福吗?那个男人是天赐的才华,让我倾慕不已。我给她泡上一壶上好的大麦茶,散发出幽幽的大麦香气,她把白瓷杯握在手里,喜欢给我讲黄昏那间古老的博导办公室,宽大的梧桐树,地板拖过的水迹,和无声的静默。说实话,听这样的话,我能体会出那种不为人知的浅淡的幸福。我为静殊的际遇而高兴。
苏教授对这个弟子非常的满意,总说静殊和他是棋逢对手,很是称许。这样过了大约半年吧。有一天,静殊来到我的小屋,半天不说话,一开口却打湿了眼睛,她慢慢地说:“珊瑚,我要去法国了,你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你是我最知心的朋友,我走后,你要多去帮苏教授整理书籍,替他读读诗。好吗?”我的心沉了下去。很早以前,我就有一种预感,只是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静殊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知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静殊因为工作上的事经常出入苏教授家,苏教授的夫人是个有月牙儿眼睛的女人,很温和,总是笑,她一去,端一杯茉莉花茶给她,递上一个笑容就会走开。这样的女人,用静殊的话说像是一朵暗夜里的栀子花儿,缓慢地发出香味,她没有任何力量伤害到她,连间接的伤害都不要。可她在苏教授的身边,那种强烈的感觉让她只有选择默默地躲开。
我知道静殊的个性。我没有任何安慰她的话,她是个可以承担的性情女子。静殊走的时候,很多人感到惋惜,可是她去意已决。
静殊走以后,我记住了她的嘱咐,因为住得离校园近,我经常会在下午没课时,去苏教授的那间老式办公室。每每进去,我就想起了静殊当初向我描绘的场景。我按照她的习惯先拖一遍地板,为苏教授泡上一杯浓茶,打开窗户让阳光透进来,再为苏教授读上一两句静殊当初罗列书单里的篇章。有一天黄昏,当我读里尔克的诗时,我发现苏教授有了一丝恍惚,我知道他想起静殊了。静殊是那样至情至性的女人啊,她是一个灵魂有静气的女人,语言定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她本身就是一个古典的磁场。
静殊偶尔会跟我通电话,每次都问到教授,问他身体,还有最近读的书籍,她说她买到了苏教授无意中提到了一本书,会给他寄过去。除此以外,她彻底地消失在苏教授的生活中了。
次月中旬,苏教授收到了静殊寄过来的书,一张小小的字条,是静殊的笔迹:老师,书是你喜欢的版本,不能为你做点什么,不能为你读书,是我终身的遗憾。我看到了苏教授的手有些微微地发抖,我能看出他情绪的变化。这是那么感情充沛有激情的男人啊,只不过他的激情都表现在了学术上,都在那一堂堂惟妙惟肖活色生香的爱情憧憬和描绘上,我知道他隐藏什么。那天下午,那间有梧桐树斑驳影子的办公室里,对着我这个苏教授的学生也是静殊最好的朋友,苏教授说:“很多感情就像故乡一样,远远就在那儿了,每次的远行,幸福就像被我们带在身上。”我看到苏教授仔细抚摸着静殊寄过来的书,伸手从窗外揪下了一片梧桐树的叶子,仔细地擦干净夹在了书的内页里,我知道他需要一个隆重的纪念。那是他们彼此心灵的故乡。
静殊两年后回来过一次。是一个雨天,她从包里选了一本书,让我陪她去教授的办公室外悄悄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让我进去给教授读书,不要告诉教授她回来了。她一直站在外面听。好一会儿,我出来时,看到她一直保持着一种姿势,也没有打伞,那么地沉醉,她只是安静地问我:“教授是不是又说了好?”我说何止,他还问我从哪里找来的这本书,他找了很久。静殊的眼泪流了下来。一直以来,教授并不知道是静殊在替他做着各种各样的事。静殊让我不要告诉他,他们彼此之间是个故乡,总能找到默契。如今,静殊回到了故乡,却又要匆匆离去,我问她:“不去看看教授?”她摇了摇头:“我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些感情相见不如怀念。有些感情是要止于感情的,珊瑚,谢谢你一直以来替我照看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