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雄宝殿内高烧着二十只松油巨烛,火光熊熊,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明暗不定。
“好了,该说说那个变人戏戏班的事情了”,朱权缓缓开了口,“本王已经派人调查过了,自从三年前变人戏首次在同里上演后,同里当地就有多名十一岁左右的少女离奇失踪。而在附近其它演过变人戏的地方,也先后都有不少人家的小姑娘失踪。三年间前后加起来,起码有三十多人”。
“这么多的女孩子失踪,官府为什么不追查?”罗姑娘十分气愤。
“追查过,但是没有丝毫证据可以证明,少女的失踪与戏班有关,据说她们都是自己离家出走的,最终事情也只能不了了之”,朱权道,“三年前我到大宁就藩后,只回来过两三次,停留的时间也很短,如果不是允恭提起戏班之事,我几乎已经遗忘了”。
朱权语声微顿,又怒视至善大师,厉斥道:“那个戏班,原来和你们是一伙的,又或者,根本就是你们的人伪装的,目的是掳拐良家少女,到这寺****你们淫乐。还将许多人残忍杀害,尸体封入那小庭院的土墙内。你恶行昭著,居然有脸自称‘至善’”
至善大师猛然一声长笑,震得巨烛乱晃。“宁王此言差矣,善与恶,本无绝对的界限,善中有恶,恶中有善。那些女子都是自愿追随老衲,助老衲修炼神功的。怪只怪孽徒不成器,色胆包天,居然打起徐府千金的主意。害了自身不说,还扰乱了老纳的修行计划”,至善大师又纵声一阵大笑,袍袖拂处,一阵劲风卷出,殿内二十只松油巨烛的光焰尽数熄灭,众人只觉满室冷气逼人,皆心神震荡。待殿内恢复明亮时,至善大师和灵空早已不知去向,只余下一干小沙弥,个个满面凄惶。
罗姑娘气得声音发抖,“竟然就这样让他们逃走了!”
徐允恭宽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是吗?”罗姑娘发出一声轻微的冷笑,“如果真的疏而不漏,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恶人逍遥法外了!”
徐允恭一时语塞,轻声一叹,想说几句慰问之言,但转念又想到她冷冰冰的态度,把到了口边的话,又咽回肚里。
朱权询问慧明:“至善大师修炼的是什么神功?他说你们自愿追随,是什么意思?”
慧明一张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他胡说!我们都是戴上了面具才……”
“是变人戏的面具吗?那面具究竟是怎么回事?”徐允恭急切追问。
“其实我至今未弄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慧明声音凄伤,“变人戏在我们村庄上演时,我对那些面具很是感兴趣,后来有戏班的人赠送了我一个面具,我兴奋地戴上。那人对我说,先回家去,待二更时分到村头土地庙找他。之后我就好像受到了一股魔力的控制,浑浑噩噩,跟做梦似的。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这广寒寺中了”。她双手掩面,泪水从指缝渗出下流,“至善大师说,他需要大量月信未至的童女,陪他练双修之术,助他早日神功大成,称霸天下。他残暴夺取了我们的清白后,就将我们赏给他的一众弟子,供他们肆意凌辱糟践,有些姐妹被生生折磨致死。还有些不听话的,被卖入青楼……”
“这些丧尽天良的魔鬼,这么小的孩子,他们也下得了手!”苏芸葭难捺胸中气忿,滚落两行泪水。
慧明双手紧紧扼住自己的脖子,双眼直直望着前方,她的眼里有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许久,她惨惨地笑了,“虽然只杀了两个恶魔,但以命换命,我和慧心,也算死得其所了”。她的双手渐渐下垂,身子也软软瘫了下来。
“慧明——”苏芸葭和罗姑娘同时扑过去,一左一右稳住了她的身躯。
罗姑娘惊愕地见到,慧明的脖颈上,插着一根细小的金针,长约一寸六分,体积细微,尖利异常。“这金针是哪来的?”她脱口而出。
“是一位世外高人所赠,我还没来得及谢谢他……”慧明闭上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苏芸葭想起自己死去的妹妹,哭得伤心欲绝,徐增寿取出绢帕不断为她拭泪。
罗姑娘则跪伏在慧明的尸体旁,她全身都在打颤,不知是因为难过还是愤怒。徐允恭看不见她的脸,但他可以想象得到,她眼神中暴射出的忿怒火焰,该是何等的炽烈。
朱权命手下将那些被掳来的姑娘都送回家去。大雄宝殿内的人越来越少,苏芸葭也在徐增寿的搀扶下离开。只有罗姑娘,依旧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宛若一尊风化了的石像。徐允恭也一直站在她的身旁,既不敢开口相劝,又放心不下她,只能默默相伴。
朱权轻叹了一口气,想劝走徐允恭,却被徐妙锦阻止,“罗姑娘心情不好,让大哥陪陪她吧”。
夜已深,有打更的声响遥遥传来,已经三更天了,大雄宝殿内的罗姑娘和徐允恭却依然如故。
蓦然铮铮两声弦响,划破了夜的寂静,大殿外有黑影疾如电光般闪过。罗姑娘一跃而起,纵身出了大殿,片刻工夫已跃起两丈多高,若陨星飞泻向后山方向飞去。
徐允恭追出殿外,随即身形拔起,掠空追赶。
后山上,明月如洗,秋夜的凉风徐徐扑面,溪水湍流被山石阻击,溅起片片银珠,好一派宜人的夜景。月光下,一位身披黑袍、头戴斗笠的老者背立着,怀中抱着一把琵琶。
“师父!”罗姑娘以礼拜见。
老者淡淡一笑,“小萝,你要找的仇人,找到了吗?”
“没有”,罗姑娘神情黯然,“整整三年了,我连做梦都想将他碎尸万段,可恨天不遂人愿!”
老者叹道:“有时候太过执着,反倒害了自己。退一步,或许天高地阔”。
“我早已没有退路了”,罗姑娘的声音里蓄出了汹涌的泪意,许久,她才恢复了平静,问道:“师父,是你将迷药和毒针给了广寒寺中的慧心和慧明吗,徒儿认得,那金针是师父之物。”
“正是,她们和你一样,已经被复仇的火焰烧昏了头脑。既然规劝不成,我惟有成全,助她们一臂之力”,老者气定神闲。
罗姑娘不解地问道:“师父为什么不直接动手杀了那些恶魔,免得让两位姑娘白白牺牲?”
“怎么是白白牺牲呢,她们既然要复仇,就需要付出代价”,老者的语调平和得没有一丝波澜起伏,“我从不杀生,所以有些抱负,只能借由他人的手来实现”。
罗姑娘不再作声,她仰头望着夜空,怔怔出神。
“我今晚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要北上了”,老者的话打断了罗姑娘的思绪。
罗姑娘蓦然回神,“北上?师父是要去……”
“天机不可泄漏”,老者冲她摆手,又道:“先处置好你自己的事情吧,什么时候不再执着于复仇了,就来找我。”话音未落,人已飘然而起,未见着力,也未见起势,飘忽之际,仿如一缕青烟,远去十余丈之遥。
罗姑娘目送师父远去后,猛地转身喝道:“什么人?”
徐允恭从山石后闪身而出,神情中颇为尴尬,“在下是担心姑娘,这才追踪到这里,无意间偷听了两位的对话,还请姑娘莫怪”。
罗姑娘冷哼道:“我们并无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也不怕被你听了去。”
深山空寂,冷风阵阵吹打松叶,发出极轻微的沙沙之声。好半晌,徐允恭才轻咳两声,苦笑道:“姑娘就像一个谜,让人怎么也猜不透。”
“那就不用猜了”,罗姑娘的声音比冷风更凄寒,“也许谜底很残酷,何必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