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端起一杯酒:
“诸位亲友,今天本宅秋兴小饮,恰逢内姪女密友荣至,真是开心!李先生学界硕彦,以大儒之身投身教育,今能光顾陋宅便宴,真是本宅之幸呀!望二位年轻人迅即择机永结百年,共植连理。老朽不才,商贾乏文,切勿嘲敝,来!让我敬李先生一杯,以表敬意!”说罢,一饮而就。
“谢谢伯父大人!也诚谢各位亲友!”李富站起身,微有些不自然的干了一杯。
“怎么,你……有些不快么?我姑父是个商人,不善言辞,若有不当之处,你可别见怪呵。”秀英为他夹了一著菜,小声说。
“不是……我这是头次见他们呀,是不是进展太快了些……”李富有些吞吞吐吐。
“你呀……我不希望你是那种左顾右盼的小男人,男人嘛,该爱就爱,该恨就恨,我最讨厌那种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小人了。”秀英把筷子一撂。
“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姑父把我抬的太高了,说我是‘学界硕彦,大儒之身’,这这,这……我怎么能担当的起呀……”李富急忙辩解。
“我明白了,你确是个实实在在的青年,不是那种沽名钓誉的小人,此刻,我越发敬重你了,来!让我俩来个交杯,如何?来,斟酒!”秀英唤一个小丫鬟。
“这这……”李富有些狼狈的拿起杯子。
“这有什么!书呆子,来,把胳膊勾过来……哎,对了,干!”秀英大方豪爽的一饮而尽。
“好!”满座喝彩鼓掌。
大家推杯换盏,筷舞如林,间或笑语频起。
这哪是一片黑夜沉沉的大芦苇荡,简直就是前门大栅栏的欢乐场不夜天呵!
酒至半酣,李富醉态酩酊,隐有便意,小声对秀英说要方便一下。
“走远一点呵!别丢了尊严。”秀英叮嘱。
李富悄悄离开座位,往芦苇荡深处走去。
他歪歪斜斜的走着。
眼前出现了一片阴沉的古松林,前面是座老式的四合院,门楼很气派,挂着一双黄色绢制门灯,上面大书黑字“张宅”。大门敞开着,一些佣人家仆进进出出,几个家丁模样的人靠在大门那儿闲话。
李富见有人,忙避开,找了一座小土丘后面小解。
他往回走,前面已听到人声,看来,宴会还没结束。
再往前……
透过密密的芦苇,李富呆住了,刹那间魂飞天外……
前面刚才的诸位亲友都已不是人形,只是一群白骨骷髅在那儿狂呼劝饮!
旁边的佣人们也都是匆匆行走着的架架白骨!
“轰”李富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不知多久,睁开眼,发现是在一间古色古香老式房间的“宁式”床上,身下是名贵的锦缎被褥,秀英正偎着枕畔,凝神看着他。
“终于醒了,你可把我吓坏了”秀英亲昵的拍拍他脸。
“小姐,参汤煨好了,给姑爷端上来吗?”一个丫鬟小声问。
“好,凉一会儿端上来吧”秀英说。
猛然回忆起了刚才的事,李富一轱碌翻身下床。
“太晚了,我得回去了”他口齿不清的嘟囔着。
“不行,你这样不舒服……”秀英拉住他。
“放手!”李富一把甩开她,跌跌撞撞的跑下台阶。
他看到他的那架自行车还在,推起就走……
“等等我!”他听见秀英在后面喊。
他不顾一切,翻身上车就走……
车子在黑夜里快飞驰着,耳边是呼呼的风声。
他心里乱极了。
这个可怕的、仅仅两天的“桃花运”已将他彻底击溃!
他感悔恨,自责。
“我想,你或许见了一些不快的东西,因而疑我”车后座有人声,回头看,是秀英。
奇怪,她上车时竟然没一点感觉!
“啊……”李富心里一惊,车子打了趔趄。
“别怕,你我两日因缘一段,并非一文不值,大家都是多情之人,无可厚非,可我思前想后,为了你的快乐,我还是决断这短短两日的情缘。《太上感应篇》告诉我,人要自知,此刻我已顿悟,放心!”
“别别,千万别这末说,都怪我都怪我……我只是个平凡的穷教书匠,家中尚有年迈双亲,不能与险怪之事牵连呀”李富颤抖的说。
“险怪,这两天有什么险怪?我看你神经恐是有些问题”秀英冷笑。
两人无话,陷入长久的沉默。
“最后求你一事,烦你将我载到灯市口三条,然后你就放心归家,我从此不会再缠着您了”秀英低泣有声。
“成吧……不过”李富勉强回答。
其实,李富心中亦不免有恻隐之感。
长夜沉沉,一架旧车奔行在黑夜里。
驭车者虽然觉的自己是在跟搭乘者说话,可旁人看到的,车上就只有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
骑到东四沙滩了,李富双腿抽筋,浑身乏力。
“歇会吧?”李富停下了车。
“这样吧,我来带你”秀英清盈的跳下来,一把接过车子:“上来,别怕,我当年可是‘贝满’学堂的自行车运动员呢”。
“你带我?”李富满脸的疑惑。
“那怎么了!不信上来试试”秀英豪爽的一拍车座。
说罢,只见她飞身跨上车座。
“上来,没事儿!”秀英回身招呼。
此刻,眼前的秀英姿勃发,紧身旗袍使她凹凸有致。
“也许我看到的那些怪状都是幻觉吧……?这末一个漂亮姑娘会是……”李富心里反复琢磨着,迟疑的上了车后座。
令人称奇的是车子竟如摩托车一般飞奔起来……
马路两边的树和电杆“唰唰”的向后飞掠……
李富又有点害怕了。
“别怕,你不是怀疑我是‘那个’吗?既然是‘那个’就应该比你们‘人’本事大呀!哈哈哈哈……”秀英一头黑发被风吹向身后,触上李富的脸颊,一股女人的香氛嗅到鼻子里。
李富又有点晕头转向了!
“唉!也许这一切都是真的,是我看错了”李富忽然怀疑起自己来。
“要她不是那种‘邪门”’东西,这末一个天生尤物就此丢掉岂不可惜了?!不行……”他又冲昏头脑了,又悄然搂住了秀英的纤腰。
“不要这样”秀英掰开了他的手。
李富嗒然若丧。
不一会儿,秀英在一个胡同口停下了车。
“我到了,请您回府吧,一路小心”秀英调皮的霎霎眼。
“再走几步吧,好不好?”李富似不忍遽离。
“我已经到了,瞧,那就是”秀英一伸手。
前面几步远有个高大的门楼,上面有两盏门灯,也是写着黑色“张宅”二字。
“是是……那我就告辞了,不过,你先进去,我目送你一程”李富幽幽的说。
“有这个必要吗?”秀英有些嘲弄的意味。
“绝对有”李富毫不退让。
“……”沉默了一会儿。
“好吧”秀英反身走。
“你的《太上感应篇》还给你”李富从书包拿出那本书递过去。
“送你做纪念了”秀英回头,诡异的笑笑。
“哎……我们还能见面吗?”李富大声喊。
“你说呢?问你自己呀”秀英在那个大门口笑笑,回身说。
李富呆立半晌,心里记住了那个高大的门楼。
不用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次日正是星期天,不用上课,李富心里策划了一件事。
他大嚼了一顿早点,是北京最有名的“炒肝配包子”吃得津津有味,浑身冒汗。
然后他驱车直奔“北平市立医院三分院”,找到医士护理课。
“请问,您这有位叫张秀英的医士吗?”李富彬彬有礼的询问几位小护士。
“张秀英?好像没这个人吧……”几位小护士面面相觑。
一连问了好几个,都说没张秀英这个人。
一个老护士走过来。
李富想碰碰运气。
“老大姐,不好意思,问您打听一个人,好吗?”李富问。
“张秀英?哎……倒是有点耳熟……”老护士竭力想着。
“就是这个人”李富把工作证递过去。
老护士戴上老花镜看着。
她退后一步,表情很不自然。
“您……真找这个人么?”老护士一字一板的问。
李富点点头。
“她几年前就死了呀……”老护士睁大了眼。
“嗡”李富脑袋里天晕地转,几乎跌倒。
他找了一处长椅坐下。
一大群护士远远对着他指手画脚:
“多半是个神经病……也许是小张生前的追求者罢……”
他不知是怎么走出医院大门的。
虽然心如刀绞,可他还是执意要做另一件事。
他飞快的驱车灯市口,找到那座大门楼。
用力拍击门环。
一个仆人模样的人走出来:“嗨嗨嗨,你找谁呀?”
“请问,宅中有哪位?”李富小心的问。
“您这是怎么问话呢?”仆人很不快:“倒底你是找谁呀?”
“我我……我想见你家主人”李富小声说。
“我们张老爷可不是一般人能见的”仆人上下打量着李富。
“谁呀?”一位太太打扮的中年妇人走出来。
“回太太,这人说要见老爷”仆人埋首道。
“年轻人,您是哪位呀?”中年妇人异常和气。
“我是个小学教员,叫李富”李富谦恭的说。
“哦……可您来找我们家……”中年妇人有些奇怪。
“一言难尽……”李富低声说。
“好,那就请里面说罢”中年妇人伸手往大门里让李富。
进得大门,是垂花二门,院内花草扶疏,十分雅致。
迎面是五间大北房,回廊分布四面。
李富被让进会客厅。
张老爷……一位尊严的长者,端坐在沙发上。
“给李先生上茶”他吩咐,话语中有种说不出的威严感。
一盏幽香的茉莉花奉上。
“这末说,你见到小女了?年轻人,你若有什么困境,我们尽管不熟,也可助你一臂,但可不能……有什么歪想呵?”张老爷看看中年妇人。
“唉!国事沉沦,百姓维艰哪!”张老爷叹道。
“张老爷,我是有薪水的老师,尽管微薄,尚可渡日,怎会有歪想”李富掏出秀英的工作证递过去:“请您二老看看这个,”
老人看过后,小声说了句话,与中年妇人面面相觑,
中年妇人流泪了:“难怪我昨天夜里梦见小英子回家了呢”
“年轻人,你先在厢房休息一下好吗?”张老爷擦擦眼低声说。
李富被让到西厢房。
良久,中年妇人走过来:“年轻人,来,我们一起上车吧”
大门外,一辆木骨架的美国长“道奇”车停在那里。
张老爷、中年妇人和李富,还有几个和尚、几个提着大包的仆人一起坐进车里。
车子平稳的开向城外。
不一会儿,车子来到那片大苇荡边,大家下车步行。
和尚面色紧张,口中念念有词,不住的撒米和净水。
原先看到的那盏灯,现在不知怎么成了一盏挂在树上的破纸灯笼,在风里摆来摆去。
李富带着大家来到昨天宴会的地方,只见大小十几座坟茔,至于那座大宅院则是一架风雨飘摇的纸糊模型。
“这样,先给我大哥做超度,然后是秀英……”张老爷吩咐着。
李富悄然离去。
第二天,去学堂办了退职。
“唉!我这庙小呵,老是留不住人”周养斋叹息不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