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光荣与梦想:中国公学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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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姚宏业:我之死,为中国公学也(1)

岳麓山腰,麓山寺左。绿树掩映之间,卧着一座合葬墓,分冢共茔,各以花岗岩砌成石棺,并列于坟茔之内。

墓前立有碑石四通。主碑分别直书阴刻“陈烈士天华之墓”“姚烈士宏业之墓”字样,附碑分别直书阴刻“中华民国元年”“六月湖南公刊”。碑文均为行书字体,庄重肃穆。

陈天华,是中国近现代史上一个闪耀的名字。这位曾以《猛回头》《警世钟》等著作唤醒国人民族大义的湘籍年轻人,更以1905年12月8日在日本东京大森海湾蹈海自杀的悲壮之举,名垂史册。

与陈天华一起合葬的姚宏业,或许很多人并不熟悉。其实,在20世纪初的中国大地上,这同样是一个响彻天地的名字。在反对“取缔规则”风潮兴起后,他毅然放弃留日学业,返国亲手开创了中国公学,并最终为之蹈江而死。他的遗书曾感动了千万人,胡适就曾说过,“我也是当时读了姚烈士的遗书大受感动的一个小孩子”。

那么,姚宏业为什么会与陈天华合葬在一起?合葬背后又激荡着怎样惊心动魄的历史风云?

“湘省士风,云兴雷奋”

湘江北去,奔流不息。

在众多“舍身殉国,前仆后继”的湘籍英烈中,姚宏业或许并不是最为耀眼的一个,却同样惊天动地、彪炳史册。这个年轻人以生命为代价,成为“责任”两个字的最美注脚。

姚宏业,1881年生于湖南省益阳县下梅塘村(今益阳市欧江岔镇北坪村),字剑生,号竞生。本名宏业,因“慕朱洪武、洪秀全”,曾改名洪业。据记载,姚宏业“性孝友,慷慨喜任侠。人有急,辄舍己从之。幼好读书,善属文,然不屑为章句。时革命风气渐开,读郑所南、王船山遗书,萌民族思想,因广结江湖绿林之豪”1。

1904年7月,姚宏业抵达东京,进入日本弘文学校读书。翌年毕业,转入日本大阪工业学校,继续深造。在这里,他认真研读日本明治维新的历史,开始懂得日本振兴的关键“皆由教育”,遂决心投身于师范教育事业。这似乎也为他后来参与创办中国公学埋下了伏笔。

留学日本期间,姚宏业仍与黄兴、宋教仁、陈天华等革命党人往来密切,以革命为己任。是时,中国留学生葛谦、仇亮、刘道一、张秀钟等人在日本组织新华会,以“推倒恶劣政府,建设共和民国”为宗旨,姚宏业“闻新华会宗旨契合,遂加入”。

据有关资料记载,姚宏业是在1905年10月14日经黄兴主盟加入同盟会的。入会后不久,他就秘密回到上海,开展武装起义的联络工作,但因“内地人心砂散,满奴日横”而重返日本。

就在这时,姚宏业意外听说了同乡好友、同盟会骨干陈天华蹈海自杀的噩耗。1905年12月8日,在日本留学的陈天华像往常一样,起床,梳洗,读报,吃早餐,旋即离开寓居的新译社,来到苓御门前邮局,投寄了一封信给留日学生总会干事长杨度,然后乘车来到位于东京南面的大森海湾,蹈海自尽。

姚宏业在明德学堂读书期间,就曾偷偷读过陈天华的著作《猛回头》与《警世钟》。这两本小册子写于1903年陈天华留学日本期间,运用大众喜闻乐见的说唱形式与浅显平白的白话文,将中国的存亡危机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一出版就引发广泛追捧。

后来,因革命需要,陈天华曾两度担任明德学堂速成师范班历史教员,课余之暇,则与黄兴等人谋划革命举事。这时期,姚宏业曾与陈天华一道赴江西,开展武装起义的秘密联络工作。

1904年底,长沙起义计划败露,革命党人纷纷避走日本。姚宏业也因获得官费生资格留学到此。两人的来往更加密切了。但姚宏业怎么也没想到,风华正茂的陈天华会选择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直到陈天华的绝命书被公布出来,姚宏业才似乎读懂得了他真实的内心:

今日之中国,主权失矣,利权去矣,无在而不是悲观,未见有乐观者存。其有一线之希望者,则在于近来留学者日多,风气渐开也。使由是而日进不已,人皆以爱国为念,刻苦向学,以救祖国,则十年二十年之后,未始不可转危为安。

乃进观吾同学者,有为之士固多,有可疵可指之处亦不少。以东瀛为终南捷径,其目的在于求利禄,而不在于居责任。其尤不肖者,则学问未事,私德先坏。其被举于彼国报章者,不可缕数。近该国文部省有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之颁,其剥我自由,侵我主权,固不待言。鄙人内顾团体之实情,不敢轻于发难。继同学诸君倡为停课,鄙人闻之,恐事体愈致重大,颇不赞成;然既已如此矣,则宜全体一致,务期始终贯彻,万不可互相参差,贻日人以口实。幸而各校同心,八千余人,不谋而合。此诚出于鄙人预想之外,且惊且惧。惊者何?惊吾同人果有此团体也;惧者何?惧不能持久也。然而日本各报,则诋为乌合之众,或嘲或讽,不可言喻。如《朝日新闻》等,则直诋为“放纵卑劣”,其轻我不遗余地矣。夫使此四字加诸我而未当也,斯亦不足与之计较。若或有万一之似焉,则真不可磨之玷也。

近来每遇一问题发生,则群起哗之曰:“此中国存亡问题也。”顾问题有何存亡之分,我不自亡,人孰能亡我者!惟留学生而皆放纵卑劣,则中国真亡矣。岂特亡国而已,二十世纪之后有放纵卑劣之人种,能存于世乎?鄙人心痛此言,欲我同胞时时勿忘此语,力除此四字,而做此四字之反面:“坚忍奉公,力学爱国。”恐同胞之不见听而或忘之,故以身投东海,为诸君之纪念。2

一字一句皆是血,留取丹心照汗青。陈天华之死,或许与他一直坚守的“志士迟早一死”的生死观密不可分,但最直接的动因还是当时风起云涌的反对“留学生取缔规则”风潮。日本官方要加强对于中国留学生的约束管理,遭到中国留学生的强烈反对,而当时日本报刊甚多诋毁中国留学生的言论。陈天华出于愤慨,决定以非常之举“使诸君有所警动,去绝非行,共讲爱国”。

这场反对风潮直接促成了中国公学的诞生。姚宏业就是这场反对风潮的直接参与者,并率先归国创办了中国公学。不过,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几个月之后,他竟然选择了与陈天华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试图借以唤醒国人麻痹的神经。这为中国公学的初生平添几分悲壮、几分激昂。

不取消规则,就集体归国

反对“留学生取缔规则”风潮,始于一个误会。

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饱受欺凌,人心浮动。清朝当权者的昏聩无能、故步自封,让国人陷入一个外无尊严、内无安全的巨大灾难之中,并由此导致了空前的民族危机。

就在中国的近旁,日本因实施明治维新而迅速崛起,这让很多致力于谋求中国国家独立、民族强盛的仁人志士们看到了新的希望。一时间,鼓吹留学日本、向日本学习成了中国近代知识分子的强烈愿望和切实行动。据考证,“从1896年开始的留日运动,在进入20世纪后,逐渐出现高潮,东渡日本的学子或官费,或公费,或自费,络绎于途。在大约十年的时间内,至少有五万人在日本接受了各种程度、各种类别的教育”3。

1905年,中国在日留学生达到8000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尽管大多数留学生都是一心向学,志在进取,遵纪守法,然而“在芸芸学生当中,实有不少无法无天之徒就读于各式各样之牟利学校。放纵淫靡,忘其学生之本分者,日渐增多”4。中国政府曾成立留日学生监督处并制定管理章程,试图加以管束,但收效甚微。在此情况下,1905年11月2日,日本文部省以第十九号令的形式公布《清国人ヲ入学セシムル 公私立学校ニ関スル规程》,中文译作《关于许清国人入学之公私立学校之规程》。

这个规程一共15条,另加附则一条。平心而论,整个规程的主旨,无非是正确引导越来越多的留日学生步入正轨,对以牟利为主的“学店”加强管理,纳入文部省的监督统制之下。所以,文部省对此有个解释:“《关于许清国人入学之公私立学校之规程》,其精神,并非欲拘束清国留学生之自由,不过监督此类学校,而以谋留学生之利益为目的。”因而,这个规程刚在日本报章上刊登的时候,并未引起太多的关注和讨论。

11月26日,日本各招收中国留学生的学校贴出布告,“限令各生于该月二十九日前呈报其原籍、住址、年龄、学历等,若逾期不报,则对该生不利”5。如此强硬的语气,立即引起了中国留学生的敏感和警惕。

他们翻出了20多天前发布的《关于许清国人入学之公私立学校之规程》,仔细研读每一个字,揣摩各种可能。终于,他们读出了一种敌意。

这种敌意,是从规程的第九条、第十条中读出来的。第九条的全文是:“受选定之公立或私立学校,其供清国学生宿泊之宿舍或由学校监督之公寓,须受校外之取缔。”第十条的全文则是:“受选定之公立或私立学校,不得招收为他校以性行不良而被饬令退学之学生。”6

第九条中的“取缔”两个字,深深刺痛了中国留学生的心。他们可不管日文中的“取缔”其实可译作管理、监督之意,而索性将这个规程直译为《清国留日学生取缔规则》《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取缔中国留日学生之规则》《取缔留学生规则》《取缔中国留学生所入学校及寄宿舍之规则》乃至《取缔清韩留日学生规则》等,并一律简称为“取缔规则”。

当然,中国留学生们的敏感并非完全无端。早在这年6、7月间,在留日学生中就风传着日本政府即将发布“取缔”清、韩学生规则的消息,导致中国留日学生人心惶惶、义愤填膺。在他们看来,“韩时为日本之保护国也,今侪我与韩为伍,是蔑视我国权也”。

恰在此时,又发生了一件令留日学生情感上无法承受的事情。1905年8月27日,由同盟会会员宋教仁、程家柽等人主编的《二十世纪之支那》第二期出版,刊有一篇《日本政客之经营中国谈》,直击日本军国主义的痛处,遂遭日本内务大臣下令“禁止颁布发卖,并差押印本”,理由是“《支那》妨害安宁秩序”。于是,中国留学生在日文报纸上撰文,痛斥日本政府肆意剥夺留日学生的言论、集会、出版等自由,并呼吁留日学生“宜速筹对抗之策”。

冲突,一触即发。

11月28日,就在日本各学校贴出布告限令中国留学生呈报原籍、住址、年龄、学历等之后不久,中国留日学生总会形成评议部决议,决定由执行部各干事及各省职员长联合签名,上书驻日公使杨枢,明确提出:规程全部在整齐学校,为留学生谋利益,其意甚盛,惟第九条关于寄宿舍之规定,于学生之经济、学问、卫生、兼学皆有损害。第十条所言性行不良,其范围亦过于广泛,恐学校得以爱憎行乎其间。因此,恳请公使向日本政府进行交涉,取消规程。7领衔的是中国留学生会总干事杨度和副干事长范源濂。

面对如此汹涌澎湃的抗议声音,驻日公使杨枢不敢怠慢,日本文部省更是不敢怠慢,很快针对学生的质疑做出了解释:

一、第九条所定,系令学校为留学生校外之约束,以免为不良之徒所引诱,于其品行、经济、卫生等项各有裨益,并为邻邦留学诸生谋教育功效起见,如与以上各项无碍,或居亲友端人之家,由此通学,或自行赁屋居住,自成一户,固非本条之所禁止也。如学生禀中所举各项,自无此种不利之累,据该生等所禀请之事,究系该生等未明本条旨趣,遂致转生疑虑也。

二、第十条所定,专为性行不良,如紊品行,害秩序,罹刑律等类,竟致斥退者而设,并为防范未然起见。如系学生实情,且于必要之事项攸关,静稳陈述其冀望之处,此等自不在性行不良之列,如系学生禀请之言,是误会本条意义之所致也。8

这时候,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

伴随着抗议风潮的升级,留学生们已不再满足于取消第九条、第十条这些“小儿科”的要求了。姚宏业当时刚刚由国内重返日本,目睹此情,立即投身反对“取缔规则”风潮之中,“于是相率倡议罢课”,“事关国体,非全体休校不可”。

12月3日,路矿学堂韩汝庚等八名留学生发出传单,列出六条抵制“取缔规则”的方法,认为“文部省颁布之《规程》,辱我国体,我辈当另结团体,誓死力争,必尽废此全部《规程》而后止”。

这一天,弘文学院、经纬学堂、早稻田大学清国留学生部、大成学校、成城学校、振武学校、东斌学堂、东亚实业学校共八校的留学生代表,会聚于留学生会馆,共同商议对策,最后议决一同前往公使馆,要求彻底取消这一规程。

群情激奋之下,一切冷静的声音都失去了表达的舞台,甚至会遭受鄙夷。姚宏业是主张罢课的坚定分子,他觉得,日本政府以对待其保护国韩国的留学生那样对待中国留学生,实在是一种奇耻大辱,除了罢课返国,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12月4日,弘文学院留学生率先发出号召,呼吁全体罢课。一时间,日本各留学生学校罢课成风。以东京为例,招收中国留学生的公立、私立学校共有16所,未卷入罢课旋涡的仅有振武学校、女子实践学校两校而已。

到了12月6日,就连留日女学生也开始行动起来,积极响应罢课。据史料记载,女子实践学校的留学生秋瑾最为激进,每次演说,皆痛哭流涕,至为感人。据说她演讲时曾拔出倭刀明誓:“如有人回到祖国,投降满虏,卖友求荣,欺压汉人,吃我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