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眼力:刘光启自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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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王羲之《干呕帖》失而复得

“文革”时期,我有幸调到天津市文物图书清理组整理书画, 一干就是十八年,那时查抄的东西都集中在有关单位的库房或体育馆。我每天跑这些地方,熟悉和掌握书画精品。这十八年可以说是自己鉴定经验最丰富的一次积累。当时我每天面对众多的实物,分析研究,查阅资料,以求得全面、准确的论证。

在此期间,我的体会是,从事书画鉴定工作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是经过几十年的学习和实践而逐渐步入佳境的。开始见到一幅字画也许不认识,但见得多了,是真是假就能做到一目了然。时间长了就形成了一种职业性的条件反射,一见到有关书画作品,使反应敏感。

20世纪60年代后期,正值"文革"动乱时期,天津文物公司接到负责接收和清理"抄家"的书画物资。一天,我在分类、整理时,在大纸堆中发现一卷黑色偏黄的纸卷,打开一看,是一件草书纸本书帖,内容为:"足下各如常。昨还殊顿、胸中淡闷,干呕转剧,食不可强,疾高难下治,乃甚忧之,力不具。王羲之。"我大吃一惊,这件东西原来是流失国宝——王羲之《干呕帖》。这件《干呕帖》原为宫中珍品,后成为散佚的"东北货"。故宫博物院曾依据《故宫遗佚书画录》派人多次查找,均未找到此帖。此次发现真是一大幸事。

王羲之《干呕帖》最早是北京琉璃厂的"八大公司"(专门收购溥仪带到东北的那批东北货)收购的。收到以后,售于各地,当时天津有一部分,如有王羲之《干呕帖》、王希孟《千里江山图》、章声的花卉,还有一件无款的青绿山水卷。我曾用笔记本抄录《故宫遗佚书画录》,记下哪件东西还散落在外,哪件东西已回故宫,等等,下面都有一个小注,唯有《干呕帖》我没有看见过。

发现了这件《干呕帖》,当时真是欣喜若狂啊!太美了。看到这件东西后,发现《干呕帖》特别有深度。这件东西,按道理说,各种书上都有著录,王羲之的字有肥字本、瘦字本,我查了宋代的《淳化阁帖》,因我有一本《淳化阁帖》石印本,里面有这件《干呕帖》,当然《淳化阁帖》印的有肥字本或瘦字本,我们暂且不管,我把这件《干呕帖》找到了。

后来,我就把这件东西提出来进行研究,第一感觉是"宫裱",就是故宫里的原裱,玉别子上面刻的是晋代王羲之《干呕帖》,装潢都是故宫里面的。打开一看,古稀天子之宝,乾隆御览之宝、嘉庆御览之宝、御书房鉴藏宝,等等。上面第一段有元代大收藏家开封人班惟志的题跋,后面有周天球、文彭、王世贞等人的题,还有很多的收藏章。

王羲之的东西,上海博物馆藏《上虞帖》和天津博物馆藏《寒切帖》都是唐钩填本,但就时代特征来讲,《寒切帖》为第一。辽宁博物馆藏唐钩填本《万岁通天帖》原件没有见过,从复印件来看字体,应该不会有错。我在介绍关于写经一题中谈到, 20世纪60年代关于《兰亭序》的讨论,从当时的人仿王羲之《万岁通天帖》中的《姨母帖》来讲,《兰亭序》与《姨母帖》的字体大相径庭。因为那时是隶书的天下,另外,王羲之写的"三希堂"里的《快雪时晴帖》(唐钩填本,现藏台北故宫)等等,写得那么成熟的楷书就值得考虑。

根据我发现的《干呕帖》,我给它定了年代,什么年代?它与《寒切帖》、《万岁通天帖》比不了,我在上海也看到了《上虞帖》,经过对比,把《干呕帖》定在五代。定下来后,我在帖上夹了一个小条,目的是我自己给这件东西定年份,不管对方怎么看,这是我的鉴定意见。后来我拿着这件东西到北京,请当时的专家鉴定,他们定为北宋。我一看,定北宋比五代还晚,但北宋早期就可以和五代衔接,也差不了多少年,博古不堪细讨论嘛。虽然他们给定在了北宋,但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在卡片上也是写的五代。后来这件东西拨交给了天津市历史博物馆(现天津博物馆),历史博物馆对这件东西的收藏特别重视,收藏得非常好。

在"文革"落实政策时,历史博物馆举行了落实政策展览,原来的收藏者靳蕴清已经故去,他的后人不知道家里有这件东西,我对他说,这是你们家里的东西。落实政策后就把这件东西退还给了人家。退还后,他们说,我家还有章声的青绿山水。我说那两件也是你们家的,就一并退还给了他们。退还后,我紧接着给他们做工作,建议把这几件东西捐献给国家。他们听从了我的建议,于20世纪70年代把这几件东西捐献给了国家。

对于《干呕帖》,当时有人对这件东西有疑问,我说,把这件东西留下来,我也没当是真迹。因为现在所有王羲之的字没有真迹,只有一个定年代的问题,也就是哪朝仿。天津博物馆藏的《寒切帖》、《干呕帖》这两件东西,尤其是五代时期的王羲之《干呕帖》,对这一时期其他书家影印本的作品我脑子里都有,我就拿他们的东西和这件《干呕帖》做对比。一般在比的时候,一是横着比,一是竖着比。横着比就是说同类的东西你看见了多少;竖着比就是看你的知识面,看过多少书,书看过后脑子记得怎么样。

《干呕帖》的字体和五代的字体比较,如写《神仙起居法》(现藏北京故宫)的杨风子(杨凝式)就是五代时的人,还有五代的很多画家,画家题的字和他的年代都相仿。从主观来说,《干呕帖》和《寒切帖》不一样,但客观上,我融和了著名书画鉴定家徐邦达、启功、谢稚柳、刘九庵等先生的鉴定方法(从史学的角度分析、鉴定;从书画的笔墨着手;从书画的本身及收藏的角度鉴定),从客观的条件着眼,读了大量的书籍,查阅了许多资料来鉴定这件《干呕帖》。我是一边看一边琢磨,从语言、字体来鉴定。语言和《寒切帖》基本相同,字体相仿,内容相近,只是纸张不同,它是白棉纸,《寒切帖》是绵性的纸。对这件《干呕帖》我作了多方面的比较,从收藏来说,这件东西也是很好的一件藏品。所差的是《寒切帖》是唐钩填本,《干呕帖》是五代的钩填本。

20世纪80年代,上海画家、书画鉴定家谢稚柳先生看完了这件东西后说,我给你二十万,你把这件东西给上海博物馆吧。我说,你就是给我两千万,我也没这个权利,因为这件东西的所有权归博物馆。目前,这件稀世珍宝收藏在天津博物馆。

《寒切帖》是韩慎先先生在检查收购的东西时发现的。那是在1958年。当时天津市政府为筹集资金,动员各界人士把家藏拿出变卖, 将所得资金存入银行,支持国家建设,时称“工业抗旱”。《寒切帖》就是在这期间经鉴定并收购的,可见韩先生慧眼识真。因为在以前像这一类的东西谁也没有看见过,这就要凭知识、感觉和眼力了。

《寒切帖》原为册页,后裱成手卷。内容为"十一月廿七日羲之报得十四十八日二书知问为慰寒切比各佳不念忧劳久悬情吾食至少劣劣力因谢司马书不口口羲之报"。关于《寒切帖》的鉴定,从上面的印章看,最起码来说是唐代或宋代的。首先,帖中有"绍兴"、"内府秘画之印",可知曾藏南宋绍兴内府。其次,有三块方章,分别是清朝大画家王时敏及他的父亲王衡、祖父王锡爵(万历年间的进士)的,有他们三人的图章,况且祖、子、孙三代对这件东西如此重视,

不管它是真是假,先收进来,没错的。这就是梯子,关键是你对这些认识不认识。打开一看,比王氏祖孙收藏早的还有明朝的韩世能,更有明董其昌跋等。因此,平常对这些收藏家要了解,如果不了解,鉴定便无从下手。但是,只凭收藏家来断定真假也是不行的,不能以它为主,关键是你怎么利用它,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凭经验,让古代收藏家来为我们现代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