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成为你自己:周国平寄小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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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人的高贵在于灵魂(3)

原来,上帝只在一个不太重要的领域里掷骰子,在现象世界播弄芸芸众生的命运。在本体世界,上帝是公平的,人人都被赋予了一个不可分割的灵魂,一个永远不会残缺的内在生命。同样,在现象世界,我们的肉体受千百种外部因素的支配,我们自己做不了主人。可是,在本体世界,我们是自己内在生命的主人,不管外在遭遇如何,都能够以尊严的方式活着。

诗人里尔克常常歌咏盲人。在他的笔下,盲人能穿越纯粹的空间,能听见从头发上流过的时间和在脆玻璃上玎玲作响的寂静。在热闹的世界上,盲人是安静的,而他的感觉是敏锐的,能以小小的波动把世界捉住。最后,面对死亡,盲人有权宣告:“那把眼睛如花朵般摘下的死亡,将无法企及我的双眸……”

是的,我也相信,盲人失去的只是肉体的眼睛,心灵的眼睛一定更加明亮,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事物,生活在一个更本质的世界里。

感官是通往这个世界的门户,同时也是一种遮蔽,会使人看不见那个更高的世界。貌似健全的躯体往往充满虚假的自信,踌躇满志地要在外部世界里闯荡,寻求欲望和野心的最大满足。相反,身体的残疾虽然是限制,同时也是一种敞开。看不见有形的事物了,却可能因此看见了无形的事物。不能在人的国度里行走了,却可能因此行走在神的国度里。残疾提供了一个机会,使人比较容易觉悟到外在生命的不可靠,从而更加关注内在生命,致力于灵魂的锻炼和精神的创造。

在这个意义上,不妨说,残疾人更受神的眷顾,离神更近。

上述思考为我确立了认识残奥会的一个角度,一种立场。

残疾人为何要举办体育运动会?为何要撑着拐杖赛跑,坐着轮椅打球?是为了证明他们残缺的躯体仍有力量和技能吗?是为了争到名次和荣誉吗?从现象看,是;从本质看,不是。

其实,与健康人的奥运会比,残奥会更加鲜明地表达了体育的精神意义。人们观看残奥会,不会像观看奥运会那样重视比赛的输赢。人们看重的是什么?残奥会究竟证明了什么?

我的回答是:证明了残疾人仍然拥有完整的内在生命,在生命本质的意义上,残疾人并不残疾。

残奥会证明了人的内在生命的伟大。

理想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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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一个人如果在十四岁时不是理想主义者,他一定庸俗得可怕,如果在四十岁时仍是理想主义者,他又未免幼稚得可笑。

我们或许可以引申说,一个民族如果全体都陷入某种理想主义的狂热,当然太天真,如果在它的青年人中竟然也难觅理想主义者,又实在太堕落了。

由此我又相信,在理想主义普遍遭耻笑的时代,一个人仍然坚持做理想主义者,就必定不是因为幼稚,而是因为精神上的成熟和自觉。

2

有两种理想。一种是社会理想,旨在救世和社会改造。另一种是人生理想,旨在自救和个人完善。如果说前者还有一个是否切合社会实际的问题,那么,对于后者来说,这个问题根本不存在。人生理想仅仅关涉个人的灵魂,在任何社会条件下,—个人总是可以追求智慧和美德的。如果你不追求,那只是因为你不想,决不能以不切实际为由来替自己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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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有何用?

人有灵魂生活和肉身生活。灵魂生活也是人生最真实的组成部分。

理想便是灵魂生活的寄托。

所以,就处世来说,如果世道重实利而轻理想,理想主义会显得不合时宜;就做人来说,只要一个人看重灵魂生活,理想主义对他便永远不会过时。

当然,对于没有灵魂的东西,理想毫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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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切有灵魂生活的人来说,精神的独立价值和神圣价值是不言而喻的,是无法证明也不需证明的公理。

5

圣徒是激进的理想主义者,智者是温和的理想主义者。

在没有上帝的世界上,一个寻求信仰而不可得的理想主义者会转而寻求智慧的救助,于是成为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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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永远只能生活在现在,要伟大就现在伟大,要超脱就现在超脱,要快乐就现在快乐。总之,如果你心目中有了一种生活的理想,那么,你应该现在就来实现它。倘若你只是想象将来有一天能够伟大、超脱或快乐,而现在却总是委琐、钻营、苦恼,则我敢断定你永远不会有伟大、超脱、快乐的一天。作为一种生活态度,理想是现在进行时的,而不是将来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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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有两层意思。一是指个人的善,即个人道德上、人格上、精神上的提高和完善。另一是指社会的善,即社会的进步和公正。这两方面都牵涉到理想和价值标准的问题。“善”的个人是好人,“善”的社会是好社会,可是好人和好社会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对于个人来说,理想的人性模式是怎样的,怎样度过一生才最有意义?对于社会来说,如何判断一个社会是否公正,社会进步的目标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并无现成的一成不变的答案,需要每个人和每一代人进行独立的探索。我们只能确定一点,就是无论个人还是社会都要有理想,并且为实现理想而努力。没有理想,个人便是堕落的个人,社会便是腐败的社会。

心灵也是一种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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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同时生活在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中。内心世界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或者,反过来说也一样:外部世界也是一个虚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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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不同的人,世界呈现不同的面貌。在精神贫乏者眼里,世界也是贫乏的。世界的丰富的美是依每个人心灵丰富的程度而开放的。

对于音盲来说,贝多芬等于不存在。对于画盲来说,毕加索等于不存在。对于只读流行小报的人来说,从荷马到海明威的整个文学宝库等于不存在。对于终年在名利场上奔忙的人来说,大自然的美等于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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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经常在阅读和沉思中与古今哲人文豪倾心交谈的人,与一个只读明星逸闻和凶杀故事的人,他们生活在多么不同的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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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需要有它的极限,超于此上的都是精神需要。奢侈,挥霍,排场,虚荣,这些都不是直接的肉体享受,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当然是比较低级的满足。一个人在肉体需要得到了满足的基础上,他的剩余精力必然要投向对精神需要的追求,而精神需要有高低之分,由此分出了人的灵魂和生命质量的优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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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区别不在物质上的贫富,社会方面的境遇,是内在的精神素质把人分出了伟大和渺小,优秀和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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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在这世界上,谁的经历不是平凡而又平凡的?心灵历程的悬殊才在人与人之间铺下了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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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颗善于感受和思考的灵魂来说,世上并无完全没有意义的生活,任何一种经历都可以转化为内在的财富。而且,这是最可靠的财富,因为正如一位诗人所说:“你所经历的,世间没有力量能从你那里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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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的财富也是积累而成的。一个人酷爱精神的劳作和积聚,不断产生、搜集、贮藏点滴的感受,日积月累,就在他的内心中建立了一个巨大的宝库,造就了一颗丰富的灵魂。在他面前,那些精神懒汉相比之下终于形同乞丐。

精神乞丐?可是精神的财富是可以乞讨而得的么,哪怕拥有者愿意施舍?何况,物质上愈是贫穷的人就愈知道金钱的价值,认识精神财富的价值却需要精神的眼睛,而精神贫乏的人必定也在精神整体上发育不良,他的精神眼睛是盲的,甚至连乞讨的愿望也没有。物质上的贫富差别显而易见,于是穷人起而反抗,并且把带头揭露此种差别的人视为英雄和救星。可是,精神上的贫富差别唯有富者看得分明,倘若他直言不讳地揭露此种差别,就会被视为罪人,宽容一点吧,便是狂人和疯子。

物质上的贫富差别,受害者是穷人,他受肉体冻馁之苦。精神上的贫富差别,受害者是富人,他受精神孤独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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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人们往往把这里的报应理解得非常实际,似乎善报即世俗的福和乐,恶报即世俗的祸和苦。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善人遭祸受灾或恶人升官发财的事情决不罕见,于是一些人就大惑不解,斥之为谎言,另一些人则为了自我安慰,便把报应的实现推迟到死后。其实,这句话只有按照真正的宗教精神来理解才是真理,而按照真正的宗教精神,报应并不在天国或来世,当然更不是世俗性质的苦乐。真正的报应就在现世,这就是:对于善者和恶者来说,由于内在精神品质的不同,即使相同的外在遭遇也具有迥然不同的意义。善者并不因为他的善而能免受人世之苦难,但能因此使苦难具有一种证实、洗礼、净化的精神价值,就像恶者因其恶而使降临在他们头上的苦难具有一种诅咒、浩劫、毁灭的惩罚性质一样。善者播下的是精神的种子,收获的也是精神的果实。如果他真的是善者,难道他还会指望别样的收获吗?

梦并不虚幻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真实的故事——

在巴黎,有一个名叫夏米的老清洁工,他曾经替朋友抚育过一个小姑娘。为了给小姑娘解闷,他常常讲故事给她听,其中讲了一个金蔷薇的故事。他告诉她,金蔷薇能使人幸福。后来,这个名叫苏珊娜的小姑娘离开了他,并且长大了。有一天,他们偶然相遇。苏珊娜生活得并不幸福。她含泪说∶“要是有人送我一朵金蔷薇就好了。”从此以后,夏米就把每天在首饰坊里清扫到的灰尘搜集起来,从中筛选金粉,决心把它们打成一朵金蔷薇。金蔷薇打好了,可是,这时他听说,苏珊娜已经远走美国,不知去向。不久后,人们发现,夏米悄悄地死去了,在他的枕头下放着用皱巴巴的蓝色发带包札的金蔷薇,散发出一股老鼠的气味。

送给苏珊娜一朵金蔷薇,这是夏米的一个梦想。使我们感到惋惜的是,他终于未能实现这个梦想。也许有人会说∶早知如此,他就不必年复一年徒劳地筛选金粉了。可是,我倒觉得,即使夏米的梦想毫无结果,这寄托了他的善良和温情的梦想本身已经足够美好,给他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种意义,把他同那些没有任何梦想的普通清洁工区分开来了。

说到梦想,我发现和许多大人真是讲不通。他们总是这样提问题∶梦想到底有什么用?在他们看来,一样东西,只要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卖钱,就是没有用。他们比起一则童话故事里的小王子可差远了,这位小王子从一颗外星落在地球的一片沙漠上,感到渴了,寻找着一口水井。他一边寻找,一边觉得沙漠非常美丽,明白了一个道理∶“使沙漠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沙漠中的水井是看不见的,我们也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可是,正是对看不见的东西的梦想驱使我们去寻找,去追求,在看得见的事物里发现隐秘的意义,从而觉得我们周围的世界无比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