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周国平语录:人生50个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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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名声

我们喜欢听赞扬要大大超过我们自己愿意承认的程度,尤其是在那些我们自己重视的事情上。在这方面,我们的趣味很不挑剔,证据是对我们明知言过其实的赞扬,我们也常常怀着感谢之心当作一种善意接受下来。我们不忍心把赞扬我们的人想得太坏,就像不放心把责备我们的人想得太好一样。

很少有人真心蔑视名声。一个有才华的人蔑视名声有两种情况:一是没有得到他自认为应该得到的名声,用蔑视表示他的愤懑;一是已经得到名声并且习以为常了,用蔑视表示他的不在乎。真的不在乎吗?好吧,试着让他失去名声,重新被人遗忘,他就很快又会愤懑了。

身为文人,很少有完全不关心名声的。鄙视名声,在未出名者固然难免酸葡萄之讥,在已出名者也未尝没有得了便宜卖乖之嫌。他也许是用俯视名声的姿态,表示自己站得比名声更高,真让他放弃,重归默默无闻,他就不肯了。名声代表作品在读者中的命运,一个人既然要发表作品,对之当然不能无动于衷。

诚然也有这样的情况:天才被埋没,未得到应有的名声,或者被误解,在名满天下的同时遭到了歪曲,因而蔑视名声之虚假。可是,我相信,对于真实的名声,他们仍是向往的。

由于名声有赖于他人的肯定,容易受舆论、时尚、机遇等外界因素支配,所以,古来贤哲多主张不要太看重名声,而应把自己所可支配的真才真德放在首位。一个成熟的作家理应把眼光投向事情的本质方面,以作品本身而不是作品所带来的声誉为其创作的真正报酬。热衷于名声,哪怕自以为追求的是真实的名声,也仍然是一种虚荣,结果必然受名声支配,进而受舆论支配,败坏自己的个性和风格。

赫赫有名者未必优秀,默默无闻者未必拙劣。人如此,自然景观也如此。

人怕出名,风景也怕出名。人一出名,就不再属于自己,慕名者络绎来访,使他失去了宁静的心境以及和二三知友相对而坐的情趣。风景一出名,也就沦入凡尘,游人云集,使它失去了宁静的环境以及被真正知音赏玩的欣慰。

当世人纷纷拥向名人和名胜之时,我独爱潜入陋巷僻壤,去寻访不知名的人物和景观。

庐山本来何尝有什么景点?陶渊明嗜酒,“醉辄卧石上”,所卧之石不知几许,后人偏要指庐山某石为陶之“醉石”。白居易爱花,“山寺桃花始盛开”,所见不过桃花数丛,后人偏要指庐山某处为白之“花径”。“无名天地之始”,何况一石一径?可叹世人为名所惑,蜂拥而至,反而看不见满山无名的巉岩和幽径,遂使世上不复有陶白之风流。

世上多徒有其名的名人,有没有名副其实的呢?没有,一个也没有。名声永远是走样的,它总是不合身,非宽即窄,而且永远那么花哨,真正的好人永远比他的名声质朴。

叔本华把尊严和名声加以区分:尊严关涉人的普遍品质,乃是一个人对于自身人格的自我肯定;名声关涉一个人的特殊品质,乃是他人对于一个人的成就的肯定。我们可以由此引申说:人格卑下,用尊严换取名声,名声再大,也只是臭名远扬罢了。

古希腊晚期的一位喜剧家在缅怀早期的七智者时曾说:“从前世界上只有七个智者,而如今要找七个自认不是智者的人也不容易了。”现在我们可以说:从前几十年才出一个大师,而如今要在文化界找一个自认不是大师的人也不容易了。

无论什么时候,这个世界决不会缺少名人。一些名人被遗忘了,另一些名人又会被捧起来。剧目换了,演员跟着换。哪怕观众走空,舞台决不会空。

当然,名人和伟人是两码事,就像登台表演未必就是艺术家一样。

应该在名人和新闻人物之间做一区分。当然,新闻人物并非贬称,也有光彩的新闻人物,一个恰当的名称叫做明星。

在我的概念中,名人是写出了名著或者立下了别的卓越功绩因而在青史留名的人,判断的权力在历史,明星则是在公众面前频频露面因而为公众所熟悉的人,判断的权力在公众,这便是两者的界限。

我们时代最可笑的误解之一便是,以为只要成了明星,写出的书就一定是名著。

煊赫的名声是有威慑力的,甚至对才华横溢如海涅者也是如此。一旦走近名人身旁,他所必有的普通人的外观就会使人松一口气。同时,如果这位名人确是伟人,晋见者将会发现,乍见面就同他谈论伟大的事物该显得多么不自量力。于是海涅谈起了李子的味道。歌德含笑不语,因为他明察海涅此举乃出于放松和紧张双重原因,这个老猾头!

无论是见名人,尤其是名人意识强烈的名人,还是被人当作名人见,都是最不舒服的事情。在这两种情形下,我的自由都受到了威胁。

做名人要有两种禀赋。一是自信,在任何场合都觉得自己是一个人物,是当然的焦点和中心。二是表演的欲望和能力,渴望并且善于制造自己出场的效果。我恰好最缺少这两种禀赋,所以我不宜做名人。

我不愿用情人脸上的一个微笑换取身后一个世代的名声。

我早就养成了自主学习和工作的习惯,区别只在于,从前这遭到非议,现在却给我带来了名声,可见名声是多么表面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些名声,我就会停止我的工作了吗?当然不。这种为自己工作的习惯已经成为我的人格的一部分,把它除去,我倒真的就不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