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给予东原最大的影响,是他的“动”的观点。船山的哲学完全站在“体用一源”的立场上,他特别着重宇宙问一切变动的现象,这不能说不是船山思想的一种特色。他认为:“乾坤有体则必生用,用而还成其体。”由体生用,由用产生新体,新体更生新用,这种体用相生的关系,正是说明一切现象变动的道理。他把这种进化不已的现象,称之为“日新之化”。譬如江河的水,就表面看来,现在的水好像和往昔的水一样,灯烛的光,就表面看来,昨天的光好像和今天的光无别,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现在的水绝不是往昔的水,昨天的光也不同于今天的光。不但近而易知的水火是如此,就是远而难察的日月,也未尝不如此。不过因为距离太远,不易察觉而已。现在的日月,既不是往古的日月,也不是未来的日月。身外的一切现象,固然是时刻不停地变动着,但是就我们本身来看,又何尝不是时刻不停地变动着。我们的爪,我们的发,是时刻不停地在那里生长着新爪新发出来,以代替那些消退了的旧爪旧发,这是人人所容易觉察的。但是我们的肌肉,又何尝不是同样地在生长着新的肌肉出来,以代替那消退了的旧的肌肉,不过我们不易觉察罢了。我们不能因为不易觉察,就认为没有新陈代谢的变动的作用。因此我们知道,少壮的肌肉,绝不是初生的肌肉;衰老的肌肉,也绝非少壮的肌肉。这就是船山所主张的“日新之化”。船山对于这种变化不息日新不已的关系,曾经说过一句极有价值的话,便是:“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正蒙注》)在象的本身里面,发生一种与之相对立而相反的作用,因而至于相仇,相仇之后,便达到“和而解”的地步,结果产生新象。不用说,在新象的本身当中,又有一种与之相对立而相反的作用,随之而生。这正是说明由体生用,由用产生新体,新体更生新用的关系。船山的思想,是从体用一源的观点出发,他在说明体和用的关系的时候,也正是处处在说明变动的关系,这是船山思想所以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船山的“动”的观点,对于东原的思想,发生极大的作用。东原全部思想,最看重一个“生”字,他认为宇宙问一切的现象,都可以归结到“生”。他说:
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条理者化之流。(《原善(上)》)“生生”和“生生而条理”,虽然是表现两种不同的作用,但它们同样地是一种“化”的关系,同样地是一种变动的现象,不过“生生”表现出“化之原”,“生生而条理”表现出“化之流”而已。“生生”和“条理”,仅仅是一种“原”与“流”的分别,所以“生生”和“条理”这两种现象,是同时存在而不能分开的。假使说只有“生生”而没有“条理”,那就等于说有源而无流;假使说只有“条理”而没有“生生”,那就是一条无源之水了。所以东原认为“未有生生而不条理者”;同时又说明:“失条理而能生生者,未之有也。”东原把“生生”和“条理”间的联系,看得何等明白!他更补充地说:
生生之呈其条理,显诸仁也;惟条理是以生生,藏诸用也。(《原善(上)》)
在这里我们可以说明东原和船山两人在思想上的关系。东原所谓“生生”,就是船山之所谓“用”;东原所谓“条理”,就是船山之所谓由“用”而生的“新体”;东原所说的“生生之呈其条理”,就是船山的由“用”发生“新体”的关系;东原所说的“惟条理是以生生”,就是船山的由“新体”更生“新用”的作用。讲到这里,我们可以很正确地推定东原的“生的哲学”是从船山的“动的哲学”而来的。东原和船山对于“息”之一字的解释,微有不同,我们也不妨在这里顺便说明。船山在说明动和静的时候,认为“息”是“废然之静”,是“不动”。东原则把“息”和“生”对立,视“息”为“生”的另一种作用。所以他认为“生则有息,息则有生”。“生者动而时出,息者静而自正”。“显也者,化之生于是乎见;藏也者,化之息于是乎见”。“生者,至动而条理也;息者,至静而用神也”。所以他要我们从“卉木之枝叶华实”以“观夫生”;从“果实之白,全其生之性”以“观夫息”。船山尚对于所谓“废然之静”,或不动的“息”,加以攻击,以说明“不动”的现象不能存在,若东原便连“不动”的观念都消去了。所以他把“息”和“生”对立,而认为“息”是“化之息”了。东原所谓“息”,相当于船山之所谓“静”;东原所谓“化之息”,相当于船山所谓“动之静”。船山言静,东原言息,正是一样的看法。他们处处说明变动的关系,足见清代哲学另是一个轮廓。
东原的思想,受颜习斋的影响,亦复很大。我们为说明颜、戴两氏思想上的关系起见,先把习斋的思想,作一个较详细的介绍。
习斋的思想,最看重“事物”两个字。戴望在《颜元传》上说:先生之学,以事物为归,而生平未尝以空言立教。
“以事物为归”,不“以空言立教”,这两句话把习斋思想的全部面目,完全显露出来。戴望在《颜元传》上引用习斋自己的话,说道:
必有事焉,学之要也。心有事则存,身有事则修,家之齐,国之治,皆有事也,无事,则道与治俱废。故正德、利用、厚生,日事,不见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德、行、艺,日物,不徵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
正德、利用、厚生,都叫做事,只有在实事里面,才可以看出德之正、用之利、生之厚的关系出来;如果离开了事,根本就没有所谓正德、利用、厚生了。德、行、艺都叫做物,只有在实物当中,才可以看出关于德、行、艺的不同处来;如果离开了物,也就失去了德、行、艺的根据了。总之,离开了事物,便一切俱废,不但是治废,同时道亦废。这样看来,大而言之,治国、齐家,小而言之,修身、存心,无一不以事物为基础。所以说“学之要”,“必有事”。习斋在《存学编》里面说道:见理已明,而不能处事者多矣。有宋诸先生,便谓还是见理不明,只教人明理。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此孔子之学与程、朱之学所由分也。
习事和明理,虽可分而为二,但在“事”当中,实包含着“理”。当我们处理一件事体的时候,我们必定要先研究这件事体发生的种种原因,认明这件事体的重心所在,然后决定应付的步骤,并推测应付后的影响。
这些经过,都属于明理。所以必须一个习于事的人,才能够做到明于理的地步。但是一个所谓明理的人,就未必能够处事。譬如说,一个学习游泳的人,他不到水里实地练习,只在陆地上学习了许多关于游泳的方法,自以为知道游泳了,这样的人,未有不遭灭顶之患的。习事和明理的关系,正是如此。习事好比是游泳,明理好比是知道游泳的方法,离开了事要想明理的人,与那些离开了水来学习游泳的人,是同样的错误。所以不习事而要想明理的人,才真是“见理不明”的。只有见理于事的人,才能够彻上彻下地看清前因后果的关系。我们只要看习斋对于王法乾的一件事体的批评,就可以看出他的主张是异常的正确。在李塔、王源所撰的习斋的年谱里面,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记载:
王法乾为定州,过割地亩,于已名下,书状不如式,气象郁郁然。先生日:“为主静空谈之学,久必至厌事,厌事必至废事,遇事即茫然,贤豪不免,况常人乎!予尝言误人才,败天下事者,宋人之学,不其信夫?”
我们看了这一段记载以后,可以知道习斋的“见理于事”的主张,不是一句空话,是从实际生活里面体验出来的。“见理于事”这四个字,是习斋全部思想一个标志。习斋本身既然是处处以“事物为归”,当然他不能不强烈地反对宋人的“空谈立教”。关于习斋对宋儒的反对,我们可以从几方面来观察。
第一、反对读书
宋儒颇看重读书,习斋对此,力加攻击,著有《存学》一编,其动机即对此而发。他在与陆道威书的上面说道:
著《存学编》,申明尧、舜、周、孔三事、六行、六府、六德、六艺之道。明道不在章句,学不在诵读,期如孔门博文约礼,实学实习,实用之天下。
“道不在章句,学不在诵读”这两句话,是习斋反对读书最有力的口号。“实学实习,实用之天下”这句话,却又是习斋建树自己主张的一种明白的宣言。他为什么要反对读书呢?他自己曾经举过一个例子,来说明他的意见。他说:
譬之于医,黄帝《素问》、《金匮》、《玉函》,所以明医理也;而疗疾救世,则必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为之力也。今有妄人者,止务览医书千百卷,熟读详说,以为予国手矣;视诊脉制药,针灸摩砭,以为术家之粗,不足学也。一人倡之,举世效之,岐黄盈天下,而天下之人病相枕,死相接也。可谓明医乎?(《学辩一》)博览医书,熟读详说,是指诵读方面而言。诊脉制药,针灸摩砭,是指实学实习方面而言。如果一个医生只在熟读医书一方面下工夫,对于诊脉、制药、针灸、摩砭等等方法的实习反而忽略了,他还能认清病状,明了病因,恰到好处地替人家治病吗?结果恐怕不是手足无措,就要胆大妄为。他接下去说:
愚以为从事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疗疾救世者,所以为医也;读书取以明此也。若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不惟非岐黄,若非医也,尚不如习一科、验一方者之为医也。
所谓医,乃是指对于那些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的“从事”而言。假使说一个学医的人,不“从事”于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等医治的方法,他还配称为一个医生吗?所以习斋认为“读尽医书,而鄙视方脉药饵针灸摩砭”的假医生,反不如“习一科、验一方”确能替人治病的真医生。我们从他所举的这个例子上面,可以看出他所以反对读书的态度。无怪他要说:
读尽天下书,而不习行六府、六艺,文人也,非儒也,尚不如行一节、精一艺者之为儒也。(《学辩一》)
然则习斋是主张不读书的么?我们知道他并非如此。我们只要看继承习斋思想的李塔,就可以明了。李塔不但是读书,而且是一个好读书的人,他读书几乎有万卷之多。岂有一个老师主张不读书,而他最得意的弟子,反读书有万卷之多的道理?在冯辰、刘调赞所撰的李塔的年谱里面,曾经有过这样的一段记载:
先生(指李爆)尝言,吾少年读书,强记四五过始成诵,比时同学者多如此。而予迤后,阅书几万卷者,好故也。故学在好,不在质高。
我们看了这一段话以后,可以知道习斋并不是一个主张不读书的人。
他所以反对读书,是指那些“专以读书为博学”,却离开了实事实物的人。
所以他说:
周公之法,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岂可不读书?但古人是读之以为学。如读琴谱以学琴,读礼经以学礼,博学之,是学六行、六府、六德、六艺之事也。专以多读书为博学,是第一义已误,又何暇计问思辨行也。(《学辩二》)
习斋并不是主张不读书,而是主张读书应有一个态度。他的读书的态度,是“读之以为学”。“读书”和“学”通常人看作两件事体,把“读书”和“学”分离。因此学是学,读书是读书。如学琴的人只是读琴谱,并不是学琴;学礼的人只是读礼经,并不是学礼。这是因为他们不知读书的态度。读书应有一个态度,便是读书的时候,应自己发问,何故读书?
或读书之后,所学何事?如果这样,便立时可以觉悟到应具的态度。态度是表明对实事实物认识到若何的程度,如果只是读死书,与实事实物不发生关系,就根本不能表示态度出来。宋儒做学问的方法便是这样,所以他说:
宋儒如得一路程本,观一处,又观一处,自喜以为通天下路程,人人亦以晓路称之,其实一步未行。一处未到,周行榛芜矣。(《年谱》)
习斋因此特别提出“习行”两个字来,以矫正读书。他曾经教导他的学生李塔,注意到三减,便是:
减冗琐以省精力;减读作以专习行;减学业以却杂乱。(《年谱》)“减读作以专习行”,就是习斋矫正宋人专以读书为博学的一种方法。
他把“习行”的关系,看得非常的重要。他说:
孔子……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存学编》)
何不举古人三事三物之经世者,使人习行哉?后儒之口笔,见之非,无用;见之是,亦无用。(《年谱》)
又说:
孔门为学而讲,后人以讲为学,千里矣。(《年谱》)这样看来,习斋反对读书,是反对读死书,反对读书不以为学,反对“以讲为学”,反对学不求致用,这就是习斋所以反对读书而主张习行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