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程伊川的解释,只暴露他的浅陋无知。朱晦庵所犯的错误,正有相同之处。他以为“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则为平常之义。所讲的是“平常之理”。用“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解“中”,其错误之点,与伊川正相等,上面已有论及。至于说“庸”是“平常”,那是一种极武断的说法。《中庸》一部书所讲的道理,都是些极不平常的道理。你能说“赞化育、参天地”的道理是平常的道理么?你能说性命诚明的道理是平常的道理么?况且《中庸》明明说道:“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你能说“圣人所不知”、“圣人所不能”的道理是平常的道理么?这样看来,程、朱解《中庸》,完全是一任主观的臆断,不顾客观的事实。我认为这不是善于讲《中庸》的。
然则中庸应该怎样去解释呢?什么叫做中庸之道呢?上面已经说过《中庸》所以名为中庸,便是专为发挥体用的道理的。中是诚之道,庸是诚之之道。中就性说,庸就教说;中就中说,庸就和说。《中庸》说: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这句话《论语》上也有提到,便是“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所谓“中庸之为德”便是“中”的德与“庸”的德。“中”的德是自诚而明的德,“庸”的德是自明而诚的德;“中”的德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的德,“庸”的德是“择善而固执”的德。质言之,“中”的德是能保持“未发之中”,“庸”的德是能保持“中节之和”;“中”的德是天成的,是出于生知安行的,“庸”的德是人为的,是由于困学勉强而行的。严格说来,“庸”的德虽不如“中”的德,却比“中”的德更可贵重,因为加了一番人的努力。所以《中庸》说: 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惶憷尔?
这是一番督励人的努力的话,因为看重人事甚于看重自然,乃是儒家的根本立场。《中庸》所以尊重“庸德”、“庸言”,便是这番意思。所以提出“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更是着重“庸”德的一种最露骨的议论。我在下面还要讲到“《中庸》的修养法”,都是关于“庸”德方面的。孔子赞美中庸,也只是赞美“庸”德。孔子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子路》)
狂者便太过了,狷者便不及了,太过不及,都是发而不中爷,所以孔子不与。“中行”即发而中节,无太过不及,与“中道”同意。孟子说:
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尽心(下)》)“中行”和“中道”同意,都重在发而中节,这便是中庸的根本义。
我们若不从“庸”德去看中庸,若不从发而中节去看中庸,便会走到程朱一流的见解上去。《中庸》上所记关于中庸的文句,都应该从发而中节方面去解释。
仲尼日:“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什么是“时中”,有人解作孟子所称“孔子圣之时者也”,有人解作“执中为近之”,又有人从“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去解释,其实在我看来,都不中肯綮。我以为所谓“时中”,所谓“无忌惮”,都是就中节不中节说,都是就“已发之和”方面说,并不是就“未发之中”方面说,质言之,都是着重在“庸”的德。戴东原颇能看到这点,他解释这段话,说道:
庸即篇内“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由之务协于中,故回中庸。
而,犹乃也。君子何以中庸,乃随时审处其中;小人何以反中庸,乃肆焉以行。
东原用“由之务协于中”解“庸”字,这比程、朱强远了。所谓“务协于中”,不就是“已发之和”么?东原知道从“庸”字解中庸,是他的炯识,可是他不能彻底认识“庸”字在中庸上的地位。东原从“随时审处其中”解“时中”,从“肆焉以行”解“无忌惮”,我认为大体不错。不过君子何以能“随时审处其中”?小人何以“肆焉以行”?他就不能说明了。这是由于他仅知道从“庸”看中庸,而不知道从“和”看中庸。不知“和”比“庸”更来得鞭辟近里。君子何以中庸,由于发而中节,发而中节,是谓“时中”;小人何以反中庸,由于发而不中节,发而不中节,便不免当怒而喜,当哀而乐,结果就“无忌惮”了。《中庸》里面还有关于知识与中庸几段的记载:
子日:“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子日:“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获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日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子日:“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我们知道中庸之道,即是体用之道,即是中和之道,这关系到宇宙和人生的全体,非智慧超绝的人,便不容易把握住其中的关系。所以上面几段记载,都讲到智慧的问题。舜何以称为“大知”,因为他能深明体用的关系。我们现在无论历史上有没有舜这个人,姑且照原来的文句加以解释。舜以好问察言的资质,当然容易透彻执两用中之理。什么叫做执两用中?两,便是体与用;用中,便是把握体用的关系。关于知识和中庸的关系,《论语》也有同样的记载。孔子说:
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孔子自己说没有知识,实际上是故作此语,以激励那些以知识自炫的。因为富有知识的人,才会了解体用的关系。所谓“叩两端而竭焉”,和执两用中的道理并没有两样。“叩两端而竭”,即是说明体用,把握体用的关系。那些以知识自炫的,自以为知道体用的关系,实际上是“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又以为深明体用的关系,不必“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但实际上是“驱而纳诸罟获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
可见以知识自炫的,未必真有知识。所以孔子有“空空如也”之言。这只有颜回才能体会这层道理。颜回是“闻一知十”的。颜回的知识过人,所以能守,所以拳拳弗失。以上都是论知识与中庸的关系。富有知识的人能够把握中庸的道理,已如上述;但能够把握中庸的道理的人,他的知识也就益发完备,所以能“知天”、“知人”,甚至于“可以前知”。二者是互为影响的。
关于《中庸》的基础理论,略如以上的说明,现在讲《中庸》的修养法。
三、《中庸》的修养法
《中庸》认人的本性是“诚”,万物的本性亦是“诚”,所谓“诚者天之道”,人可但依其本性行之,实无修养或教育之必要。然所以需要修养,也有一番道理。人的本性虽是“诚”,但人有三阶级。《中庸》说:
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从这段话里面,可知道人类显明地分成三阶级,从“知”的方面看:
第一级是“生而知之”,第二级是学而知之,第三级是困而知之。从“行”的方面看:第一级是安而行之,第二级是利而行之,第三级是勉强而行之。《中庸》以为在这三阶级的人类中,各人表现各人的“诚”,结果都能达到成功的地步。在生知安行的人,本用不着怎样去修养,而所谓修养,主要的是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不过生知安行的人,也另外有种修养法。因此,《中庸》的修养法,分作二部分:即自诚明的功夫和自明诚的功夫。我们且先把《中庸》最重要的一段话写在下面,然后加以解释。《中庸》说: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这段话里面就告诉了我们两种修养法:一种是自诚明的修养法,一种是自明诚的修养法。前者关于天事,故为“天之道”,后者关于人事,故为“人之道”。什么是自诚明的修养法?这是就生知安行的人立言的。这种人虽然天事已足,但也须辅以人事。天事已足的人,他的性情,他的识见,乃至他的胸怀,都要比平常人高一等,所以应该尊重固有的德性,就固有的德性求其扩充,期达于广大高明之域。这是一种“温故”的功夫,即是一种“敦厚”的修养法。所以贵“慎独”。关于“慎独”的话,《中庸》里面发挥得很多,譬如说: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
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
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
关于“慎独”一点,儒家是特别注重的。孟子认“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人”为三乐之一,都是着重“慎独”的思想的。在生知安行的人,天事已足,只需把固有的天事保持得好好的,所以最重要的是“慎独”,是“不愧于天”。什么是自明诚的修养法?这是就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立言的。这种人天事既不甚足,不得不专恃人事。所以应该注重问学的功夫,应该使知识造到极精微的地步。我上面已经说过中庸的主旨在发而中节,在着重“庸”的德,即是专为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说法的。所以又应该实践中庸之道。知识和中庸有不可离的关系,这在上面也说过。既富有知识便能把握中庸的道理,所以这种人要问学与中庸并进。
就知识说,务在“知新”,就中庸说,务在“崇礼”,不过最重要的关键,还在“道问学”。因为这样,所以《中庸》对问学的方法,阐述至为详明。
《中庸》说: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这段话是做学问最吃紧的方法,在儒家的著作里面,是颇值得贵重的文句,可以说是做学问的五个步骤。前四个步骤讲知,最后一个步骤讲行。以图说明如下:
《论语》上只有“博学于文”的话,至于审问、慎思、明辨这几点,都很少讲论到,不像《中庸》把这种做学问的步骤分得很明白。在修养法里面注重在“诚之”,所谓“诚之”,便是“择善而固执”。何谓“固执”?
便是“弗能弗措”。“弗能弗措”是一切治学处事、立身行己的总法门。所以《中庸》说:
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弗能弗措”,也就是“人一己百,人十己千”,这便是致“明”之道,也便是致“强”之道。《中庸》上讲“明”是讲得很多的,也讲得很切实的,上面已有说到。但是《中庸》也注重解释致“强”之道。《中庸》说:
子路问强,子日:“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这段话颇难解释,我以为都是说明中庸之道,即说明“庸”的德,而须用“弗能弗措”的方法贯彻之。所谓“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实指一事,并非二事。即是说“北方之强与?或强者与?”所以下面说:“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所谓南方之强,或系就老子一派言;所谓北方之强,或系就墨子一派言,但俱未达到发而中节的地步,即俱未达到“庸”的德。“和”与“中立”,近乎南方之强;“不变”则近乎北方之强,但俱非《中庸》之强。《中庸》之强,乃“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乃“国有道,不变塞,国无道,至死不变”。这非有“弗能弗措”,“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的修养功夫是不容易达到的。在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天事既不甚足,非有“弗能弗措”,“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的决心,就不容易达到“明”与“强”的地步。因此《中庸》说:子曰:……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
具有“弗能弗措”的决心,才能“不见知而不悔”,才不至“遵道而行,半途而废”。这些议论,本很平常,但为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说法,不得不如此。
以上说明了两种修养法。
《中庸》上关于修养的尚有一段很可注意的议论,便是对于知、仁、勇的说明。《中庸》说:“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又说: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这段话标明“子日”,虽不一定是孔子说的,却很能发挥孔子的原意。
《论语》上关于知、仁、勇,曾有过两段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