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宗教佛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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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余韵霞辉留绝响(5)

今天,李叔同终于又走进了定慧寺。而这一次走进定慧寺,已完垒不同于一个月前,那时候,他是以一个居士的身份在寺中静养,而这一次,他将从肉体到精神上来一次彻底的革命,他将依了悟上人剃度出家,做一个释迦牟尼的子孙。

了悟上人似乎早就预知他的到来,老和尚在客堂前的台阶上站定.远远看去,他胖大的身影像是一棵高大的榕树。李叔同上前一步,跪拜在地,恭敬地叫了声,师父。

了悟上人说,呵,李居士,你果然来了。李叔同说,是的,师父,我,是出家来了。

了悟上人呵呵地笑着说,我早料知你要来,好,好,老衲能引度像李居士这样的人出家,也不枉披了这一身袈裟了。

李叔同说,惭愧,叔同业障深重。多谢师父度我。

了悟说,家里,都安置好了吗?

李叔同又弓身合十说,都已了断了,惟有上海的亲人还未来得及通知她。不过她会理解的。

这时有小师父来说,客堂已备好晚斋,请师父和李居士前去用饭。李叔同说,叔同已发过誓愿,进入佛门的第一日,就开始持午。师父请自便吧。

了悟也不再说什么,他告诉李叔同说,已经通知客堂,专门为李居士准备了一处安静的寮房,李居士可先去休息,待慢慢熟悉佛门的生活。

七月十三,大势至菩萨的圣诞日。这天清晨,李叔同像往常一样随僧众上完了早课。早课既毕,了悟上人在大殿外等候着他,上人说,李居士,你的剃度日就在今日好吗?

李叔同连忙弓身合掌说,叔同早等着这一天了,就等师父吩咐。

李叔同身披海青,在引礼师的引导下来到一处佛堂。佛堂里寂无人声,佛龛前高燃着一对明烛,十多位僧众早已于佛前两排站定。李叔同在佛前的那方蒲团上跪下.肃穆地双手合十,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这时,维那师领头唱起了“香赞”,接着是《心经》。简短的仪式既毕,了悟上人就李叔同出家的因缘向大众宣讲佛法。了悟上人说,出家,是一切大丈夫所为,三界如火宅,而世浴的家,是那火宅的源头。接着,了悟上人向李叔同解说了三皈依,即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侍者端来一只托盘,托盘内置有一把闪光的剃刀,一只封好的帖子。了悟上人挥着剃刀在李叔同的头上象征性地削去一撮毛发,余下的毛发由另一位师父代为剃净,李叔同很快现出了僧相。悠远的“香赞”又唱了起来,李叔同向佛顶礼三拜,接着又向师父了悟顶礼三拜,口中称作,多谢师父,给师父顶礼了。了悟上人则说,一拜一拜。阿弥陀佛。

了悟把那只封帖递给李叔同,说,这是你出家的名号,不知合你意否?

李叔同双手接过帖了,顺手打开,那上面赫然写着:弘一,号演音。

李叔同满意地说,师父赐的法号,弘一欢喜领受了。自此,人们不再称他为“李先生”或是李叔同,而正式称他为“弘一法师”。

一直等到大众师父散去,弘一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学生丰子恺以及刘质平也来了。原来子恺等人得到老师将于今日剃度的消息,一早就来到定慧寺,他们也一直就站在佛殿的一旁,静静地观看着老师的剃度仪式。目睹这庄严的一幕,丰子恺等似乎也受到一次庄严的洗礼。

见到子恺等人,弘一的睑上洋溢着兴奋,他向几位学生双手合十说:“子恺,质平,难得你们也来为我的剃度祝贺,愿我能从此跳出无明烦恼,也愿你们随我的法喜而吉祥如意。”

子恺等人已是泪流满面,似乎有万语千言,却又难以表达出来。

是在弘一出家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他的好友夏丐尊来了。

虽然叔同出家的消息早在三天前就已经听说,但乍一见叔同剃着光头的僧相,丐尊还是吃惊不小。丐尊无法相信,眼前的叔同就是那个出身官宦之家,自幼养尊处优,并且在风流场上出入自如的李叔同;是那个主演了《茶花女》,在日本引起轰动,并把话剧艺术带回中国的李叔同;是那个无论在书画还是在音乐上都独树一帜、堪称大家的李叔同;是那个与柳亚子等人一同创建了南社,并担任《文美杂志》主编的李叔同。丐尊无助地搓着手说,叔同,做个居士也就罢了,你、你、怎么竞真做起和尚来了?

弘一笑着说,你不是也说,要做就做个彻底,索性出家干净吗?

对于叔同的断食、皈依以至素食,丐尊一直有着极大的不解,他也因此而有一种预感,担心他的好友叔同有一天会真的走进佛门,做剃发染衣的和尚。他说那样一句话,原只是带着一种不解情绪,没想到叔同真的做了和尚,丐尊顿时为自己的一语成谶后悔起来,泪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弘一却笑着说,丐尊,你应该为我高兴术是,怎么反倒伤痛起来了?

丐尊说,真没有想到,你会走到这一步。

弘一安静地坐在那里说,这一步好啊,多少劫修成的正果,才得来这一身海青。正如师父所说,出家是大丈夫所为,我能走了这一步,实在是我三生的造化。

弘一说得是那样真诚,也是那样兴奋。丐尊觉得,事既如此,自己实在没有必要这样悲悲切切,只要叔同自己觉得好就比什么都好。

听说丐尊的父亲不久前作古,弘一沉吟许久说,世间的一切,都是无常,还望丐尊节哀。我落发的前一日沐手净写了一段《地藏本愿经》中的句子,正好可以送给令尊大人,愿他老人家早日超生,得成佛道。

丐尊感动得无以复加,丐尊说,叔同,我决定素食一年,以作为对你出家的纪念。

弘一高兴地说,有你和子恺等人在法外护持我,我对自己的出家生活也就更有信心了。

由于出家前的那段日子丐尊料理父亲的丧事,弘一于是又把出家前的一些事宜向丐尊作了介绍。过去的印章和大部分篆刻已经封进了西泠印社的印冢里,其他衣物等也已悉数送给了校工。叔同又将剃度后换下的俗家衣物以及砚台毛笔等请丐尊带回学校继续送人。

现在,我真正是如《心经》中所言,无所挂碍了。叔同舒心地笑着。望着叔同的笑容,丐尊方才那种揪心的疼痛也就跟着舒缓下来。

丐尊说,出家人,甚至连习字研墨也是要戒的吗?

那倒未必,弘一说,只是我刚刚出家,过去一切习俗,还是暂时放下的好.以免让往事冲淡了道心,断了佛种。

丐尊忽然说:樱子知道你出家的事吗?

一个月前就告诉她了,只是她一直不相信我会真的实行。

说到樱子,二人顿时就无话可说了。

一年一度的灵隐寺三坛大戒活动将于七月三十地藏菩萨圣诞之日隆重举行。

对于一个出家的沙弥来说,无论你多大年纪。也无论你出家前是怎样的身份,如果你没有在佛前求得三坛具足大戒,你永远也算不得一个真正的比丘僧。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弘一开始做着精心的准备。首先,他得预备好比丘必备的三衣,其次是求戒时的一切仪规。虽然那种仪规并不要求相当的圆熟,但对于刚刚走进佛门的弘一来说,还是需要一番认真准备的。譬如一日两堂功课以及常用的一些“赞子”等等,免得到时会让人有“道道地地门外汉”的印象。

准备好了这一切,弘一就专等着这一天的到来了。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弘一正在寮房诵读《华严经》,客堂师父前来禀报说,大殿外有一位女居士,说是李叔同的家人,一定要见李叔同一面。

弘一的心微微一震,他知道,一切该来的终于来了。出家这些日来,樱子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如果说他在这世间还有所负的话,最让他觉得有负的,就是这个跟随着自己十三年,把一颗心完完全全都捧给他的日本姑娘了。早在一个月前,当弘一把出家的意愿告诉樱子的时候,樱子以为叔同是在说着趣话,樱子说,你要是做了和尚,我也就去做一个尼姑好了。

直到确信叔同并不是在同他开玩笑时,樱子顿时就哭了。樱子说,早知道你会抛弃我,我又何必千里迢迢随着你来到中国呢?李叔同轻轻地抚着樱子的头发说,一个人的缘分是不可料定的,出家人,讲的是同体大悲,一个真正的僧人,他会把自己的爱献给一切的众生。当然,我现在还达不到这样的境界,但是,我的一颗心,早以皈依了佛门,这是连我自己也无法把握的啊。

如果说他的前妻俞氏是父母强送给他的一颗酸涩的梨子,而这个日本姑娘樱子,却是他在这世间最倾心的伴侣。在上野公园里,在东京那座简陋的公寓里,以及在上海那座日式小楼里,他与樱子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甜蜜的早晨,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醉人的黄昏。自幼失去父母双亲的樱子是把他当作托以终身的丈夫,赖以信任的兄长而追随他的。现在,他走进了佛门,樱子在上海的家也将不复存在,留给樱子的,就只有回日本这一条路了。

禀报的师父见弘一在犹豫,便自作主张地说,那就请她进来好吗?

弘一连忙说,还是请师父通知女居士一声,就说李叔同已经出家,他不见任何家人。

师父怔在那里,半天才说,既是家人来,见见又有何妨?

弘一说,师父有所不知,弘一刚刚斩断烦恼情丝,只恐见了亲属,亲属涕泪啼哭,又会断了最初的佛种。

师父出门去了,过了一会儿,师父再次进来说,女居士说,她就要回日本去了。临行前一定要见见李先生。

弘一放下经书,然而却又随即坐了下来,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向那个禀报的师父说,烦请再说一声,就说李叔同已经死了,现在只有弘一演音,弘一演音不见一切家人。弘一说着,捧起那本《华严经》继续地朗读起来。这了一会儿,从大殿外传来樱子清晰的哭声。弘一把诵读的声音更加大了几分,那客堂的师父分明看见,一行珠泪沿着弘一的脸颊滚落下来。

一个月后,了悟上人又站在客堂门口的台阶上,远远地,他看到弟子弘一穿着袈裟一步步向山门口走来。望着那个渐近的身影,了悟自言自语地说,佛门。又多了一位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