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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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突起的异军(29)

他永远是那样潇洒!永远是那样多情,丝毫不寂寞,没有凄冷、惆怅。郁达夫一来到北京,就知道徐志摩是声誉满京华!徐志摩西欧毕业后在北京松坡图书馆第二馆工作。图书馆就在北京西单的石虎胡同,徐志摩永远是鲜花般的生活,梁任公梁启超,是志摩的先生,兼任松坡图书馆的馆长。徐志摩在这里度过一段恬静温馨的生活。他的交往特别多。他在《小说月报》、《晨报》、《努力周报》、《太平洋》诸处做做诗,写写优美的散文,名声大噪。而徐志摩更令人刮目相看的是他永远是一个爱神,一个丘比特箭下的少年。他在一九二二年与张幼仪离婚,心平气和地分了手。回到北京,他又与他心目中的才女,美女林徽因若即若离,陷入了持久的恋爱。在他的社交圈子中,他是才子,而她是才女,也是最理想的佳人。他成了林家的常客。不过那种恋爱正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而已!徐志摩社交上的交往是大有成就的,他去清华演讲,去北大演讲,场场爆满,那种对新文学新诗的响应,使他自己也觉心惊。可在爱情上,徐志摩却陷入了苦恋。同样的诗人的林徽因却有一颗最现实的心。林徽因一方面与徐志摩保持着亲密无间的纯情,每次志摩的到来,她都盛情接待,但从不涉足于恋爱问题。林徽因那时面临着一个抉择:林长民早已在志摩回国之前就将自己的女儿许给同样是研究系的梁启超之长子——梁思成,他们之间上演的可不是《梁祝》的言情剧,而徐志摩却一直蒙在鼓里,“醒来不知身是客”!

有一天,穷小子郁达夫来到这北京最大的松坡图书馆——这图书馆是纪念民初的大名人蔡锷的。那正是北京文人们常常聚会的地方,那里古今中外的书籍齐全,郁达夫慕名前来,他已是这图书馆的常客了。他的工资欠薪,又要养家,旧书摊对于他来说是无法亲近了。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他是谁?他失声地叫着:

“志摩!”

没错,来人回头,同样是一阵惊喜,同样叫着:

“达夫,是你!好久没见啦!”他们互相拥抱着。

“是哩,上海一别,又好几个月了呢!听说你现在也在北大了?”

“刚刚听到的消息,你来北大经济系了?我上个月到上海沫若处去过,他们提起过你!你住在哪里?”

“住在大哥处,巡捕厅胡同,你呢?”

“就借住在这里。”徐志摩用手指指楼上,“不久前我就在这个图书馆工作,外文部。如今已去了北大,可还住在这里。你真是个狠心人,来北京这么久,你就连个信也没有给我,你不念我吗?”

“谁说的?一个人,什么事都可以忘记,惟独对幼时的同学情谊,无法抹去!我没有通信,主要是自己心境太差,穷小子有什么可夸耀的?

写什么?”

“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单独在一起议论了呢!达夫,你也真是的,上海不是混得不错吗?干么跑到北京来?来来,我们上楼谈。”他们先后进入志摩的住房。

“有什么好说的?‘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我们的苦处,穷人的苦处,你怎么知道?……”

“哦,达夫,你讲到同学情谊,你知道吗?杭州府中时那个老李,他死了!”

“就是你的表兄?那个顽皮的大孩子?”郁达夫大吃一惊。

郁达夫的心黯然了。他的心很沉重,他想起了小时候的阿千一家,老李,祖母,还有中小学时期的若干同学,都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不久前,他从日本的来信知道,那个诲人不倦的日本汉诗人,在那场地震海啸中,一个好端端的家也被全毁了!诗人虽健在,却死了不少人……

死者长已矣!灾难频繁。生死难测。有人解脱了,有人还艰难地活在这人世上。有的人操着屠刀,有的人却醉生梦死!这就组成一个世界,达夫好生感慨。

“他家里还有人吗?”

“没有了,父母妻姐都过世了……”

郁达夫涌出了一串眼泪,惨然地说:

“也好,了无牵挂。活在世上也很艰难哩!什么时候,我们回南方去约个日子,一起去他的坟头上凭吊一次,敬献一支清香,让他在天之灵可以安稳!”

他们来到徐志摩的楼上。郁达夫举目环视,好清静的所在!整洁、宽敞、大雅,书架、床铺井井有条,沙发,……在郁达夫看来,这简直是奢侈了。与他、沫若的亭子间、四合院子等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他真羡慕志摩的命运,商会会长的儿子,研究系里的宠儿!中产阶级的骄子,知识阶层的走红诗人。比起自己这背运,永远不能满足的穷小子,他的心又一次黯淡了。他想起了一个话题:

“志摩,你们发起什么新月社,究竟是怎么回事?外面的议论可多得很哩!”

“你听到些什么?”

“有人说它是买办资本家的机关,有人说是某党某系的团体,有人说它是主张男女混杂的过激派……”

“哦哦,”徐志摩摇了摇头说,“可见外面闲话不少了。最初,我们只不过是一个聚餐会,我们去过欧洲、美洲的学者、学生,也有一些政界人物,聚首会餐。从聚餐会产生了新月社。最近又产生了松树胡同七号的新月俱乐部。最早,这新月社,只有我、胡适之、余上沅、丁西林、张歆海、陈通伯、梁思成、林徽因、陈西滢、凌淑华等几个人,……也只不过是玩玩罢了。”

“是这样吗?”

“其实这个俱乐部还是我父亲与黄子美垫钱办起来的。实际上,是个娱情怡性的场所。有相当好的房子陈设布置,合式的橱窗,舒适的沙发,时新的书报,加上来的都是有教养的绅士型的人物,汇集了北京的文学、艺术、书法、绘画各界的精华。我们办过新年年会、元宵灯会、古琴会、书画会、读书会、京剧演出、诗会……,达夫你是否也来凑凑热闹?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带你去,大家一定非常非常欢迎你!”

郁达夫摇了摇头:“哦,志摩,这新月俱乐部可不是我们这些穷小子插足的地方罢!”

“达夫,你又来了,”志摩喊道,“你这种愤世疾俗的脾气、厌世的脾气可不能冲着你的老同学、老朋友们哟!”

“不!志摩,在我的潜意识里,去那里的人都是有几个钱,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都是风流胚子!我,家无余粮,可没有这种雅兴。”志摩闹了个大红脸,马上转口说:“达夫你千万不能这样,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与他人划出界限来呢?我们这里的人都不坏,你会清楚的,我还想给你介绍几位画家,齐白石啦,陈师曾啦,还可以到美专去兼一点课,贴补家用,达夫你总不至于反对吧?”

郁达夫为徐志摩的关心感到一丝暖意,产生了一线新的希望,他笑着说:

“你说的齐白石、陈师曾,就是北京艺专的?是南吴北齐的画界高手?我倒想见识见识,到美专我能兼什么课?”

“我一定为你介绍,陈齐与上海的吴俊卿吴昌硕齐名都是诗书画三绝。他们去过日本,也都说起过你的旧诗。哦,闻名不如见面哩。至于兼课,你学贯中西,可以兼职教点《艺术概论》之类呀!”

郁达夫轻轻地点了点头,他抓住志摩的手说:

“志摩,真想不到你还是中学那个你,没有走样!那样热心肠,富有同情心,还是那样充满理想,而我不同了,我早已心灰意冷了,社会对我是未免太不公平了!”

他又产生了忧伤。

郁达夫与徐志摩从那以后,常常来往。有时徐志摩来到郁曼陀的家居中来,或者说到郁达夫的北大分部来。郁达夫有时也到这松坡图书馆中来。一周往往来往几次。他都是单身,徐志摩早已离了婚,郁达夫的妻儿尚在富阳乡下,有时他们干脆到外面坐坐小馆子打发时光。

那是后来的事:有一天,徐志摩来约郁达夫参加一个陈齐的宴会。

那宴会是陈师曾、齐白石宴请一个日本画家渡边晨敢。渡边是陈齐的日本老朋友,陈、齐的字画在日本东京备受欢迎,他此来的一个目的是想捐一些中国的近代字画到日本出售,得款救济中国华北的灾民。中国华北那些年年年旱灾。徐志摩极力把达夫推荐给这两个知名的大画家。两位画家与郁达夫讲论诗画,相见恨晚,语惊四座。齐白石当场为郁达夫画了一幅四尺中堂《残荷》单片,题款为:“达夫仁兄清正。癸酉二月,画此赠别,弟齐璜。”郁达夫大为感动。

不久,郁达夫真的接到北京美专的聘书。那时北京的学校有的是兼职的教授与教师,兼课论钟点,无非是增加几个收入。他们也一起去过新月社一次,胡适之、陈西滢诸人对郁达夫诸人的印象也不坏。曾提出将太平洋社与创造社合并办《创造周报》,最终还是这些太平洋社的人物太复杂,半途而废。郁达夫当时为了抢救创造社,心里倒也愿意,他及时将这一信息传递给当时还在上海的郭沫若与成仿吾。但最终并未成功。太平洋社的头面人物与新月社人物错杂,大抵是陈西滢、王世杰、石瑛等一批人物。

几个月的生活,郁达夫虽然有他的长兄,新交了一些朋友,但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他无法执笔,尽管来索稿的人不少,可罕有所得。而且北京的冬天比不得南方,郁达夫身上衣衫单薄,只穿着几件夹衣。一次徐志摩遇到了他,看见达夫的窘态忙问:

“达夫,难道你连一件棉袍也买不起吗?”

郁达夫笑了笑,他无法答复徐志摩的问题,他身上能有几个钱?要养老少,要买旧书,对身上的服装是一向无所谓的。有时还得装着体面的样子去外面会餐几次。可这薪水,老是欠薪欠薪,只发到一二成的薪水!徐志摩明白了,可是没有棉袍,在这入冬的季节里,如何上街,如何上课!又如何接待客人呢?他责怪他的朋友:

“达夫你为什么不早点对我说呢?”

“哦,没什么!在上海,我们辛苦了两年,有什么?别人说‘著书都为稻粮谋’,我可是‘一身家贫只旧书’啊!不然的话,我也不会大老远的从上海跑到这京都来。可到这京都来,我又哪能有几块钱?老实说,我身边从未有过五块以上的钱。这个月还是亏我二哥从天津寄了五块钱来。

我又是抽烟,又是喝酒,又得了点病,经得起折腾么?在上海我的心情沉重,在北京我的心情更沉重了!在上海我只不过是十里洋场上的叫化子。可在这北京,有什么?像这里的民居,又矮又潮又闷!一雨满街泥,一晴满眼沙!家里惟有老少,能对谁说?对长兄不好说,对母亲说,我一个年届三十的多余人,能出口吗?我是一个没有用的废物!”

徐志摩可能从没有听到过如此的现实,默然良久,对达夫说:

“达夫,你不要急,你会有一件棉袍的!”

一天,徐志摩真的带了一件棉袍来了。这使郁达夫不知所措,当他得知,这棉袍还是徐志摩到同事中集钱合购送赠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泪水,叫道:“志摩,叫我如何感谢你呢?”

郁达夫当然不知道,徐志摩从小有一颗同情、善良的心!这在公子哥儿中是一个例外。当年他在海宁老家,他还是个小孩子,他拿出零花、钱送给叫化子。当然他不会将这些趣事告诉达夫,郁达夫会受不了!

郁达夫心安理得地穿着这件簇新的棉袍会客、上课。他感激这老同学,这老朋友,他们从学问到私交都有很深的交情,成了终生的生死之交。

有一天下午,郁达夫忽然想起,他应该再到八道湾去拜访他的另两位朋友,鲁迅与周作人兄弟。他出门去却遇到了他的老朋友徐祖正与张凤举,他们的命运比达夫好,早已是北大的堂皇的大教授了。他们说起周作人和鲁迅先生,知道达夫从上海来京,想会一会他,又说先生因兄弟失和,早已从八道湾搬到砖塔胡同6l号。由于心境不好,郁达夫一直没有去。先生由于心情不好,也一直都不见客。郁达夫那天听后立即去鲁迅先生新居一趟,只可惜没有会面,鲁迅先生刚好不在家。

上海的成仿吾,那时还在上海,寄来了郁达夫的几本《茑萝行》,那是达夫的小说集,十月付梓,直到十一月才寄来。郁达夫在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上自己的一行楷书钢笔字:

“鲁迅先生指正,郁达夫谨呈十二年十一月。”

有一天,天气好冷!尽管北京的冬天几乎天天是大晴天,刺骨的寒风早已进入京城,西伯利亚的冷空气铺天南下,按理说,这十一二月天气还是北京的黄金季节,香山的红叶正红,北海还未结冰,可寒气侵入,说到就到了。与江南相比,毕竟是直隶之地风光不同了!郁达夫坐着黄包车,穿上夹衣还是抵挡不住那刺骨的寒风,他来到砖塔胡同61号。

北京的房屋格局总是相似,除了四合院还是四合院,四合院是老北京民居的特色,举世无双。譬如江浙的民居总是只有几个又小又黑的窗户,陕西的民居大抵是窑洞一样,北京的这些四合院大都有枣树,有半枯的槐树与紫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