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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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扶桑之旅(19)

与现代化的东京和新兴的名古屋大不相同,这京都是日本最古老,文化底蕴最深的城市。它坐落在日本西部近畿地方中央的一个盆地里。全城内外古色古香,到处是古代遗风的寺院神富和亭台楼阁。如今现代化建筑错落有致地散布在古老的建筑中间,这里是日本的平安京,被称做是日本文化的摇篮,日本人民精神的故乡。

那些古老的建筑哟,与中国的古建筑太相似了,凝重的建筑,飞檐斗拱的特色,郁达夫有一种亲近感。加上老同学的重新相见,他的心中感到更加愉快。

他们一起游览了京都的五重塔、清水寺、平安神宫,然后直赴岚山。

听说那儿的樱花与上野的樱花更是不同,东京上野樱花开时,万头攒动太热闹,可说不是看樱花,而是像中国人赶庙会。据说观樱还是京都的岚山更好,别有一番风趣。

远道而来的两个中国留学生来得正是时候,轻云般的樱花刚刚开放,原来这樱花开放与别的花开放迥然不同,来得急,去得快,观赏樱花时不我待呢!

岚山位于京都市的西北部,是京都的风景佳处与天然屏障。著名的大堰川从丹波山地中奔腾而出,围绕岚山蜿蜒而过。大堰川到了岚山山口,流速骤减,河面开阔,这锦绣的岚山平添了几分银光水色。

前来岚山赏樱的人还真不少。游人穿梭往来,岚山流水潺潺,垂樱含笑。往年这时樱花早已过了,今年春天来得迟,正是时候。漫山遍野栽种的樱花红白一片,深深打动了这两个年轻人,他们登上岚山山顶,游览了藏王菩萨寺,参见了藏王。前山树林,林丰木茂,令人飘然欲仙了!但是触景生情,郁达夫浑身又不愉快!六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烟景三月的暮春,那个在他心中淡化了的姑娘,不是也与他在一起么?现在,他的未婚妻荃君在家可好?此刻,他的心情倒有几分烦躁起来。崔颢的诗在他的耳边响起: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他们在一个小亭子里坐了下来,远望美景,郁达夫信手写出一首诗来:

不怨开迟怨落迟,

看花人正病相思。

可怜逼近中年作,

都是伤心小杜诗。

烟景又当三月暮,

多情虚负五年知。

岚山倘有闲田地,

愿向丛林借一枝。

然后他在前面加上题目《偕某某登岚山》。

“好一个‘看花人正病相思’!老郁,诗中有情有景有义有相思,也真亏你做得出来。看来你是有难言之隐啊!”

郁达夫笑笑,有些凄然。

“老郁,‘中日共同防敌军事协定’,听说是专门对付苏联呢!东京帝国大学和各高等学校中留学生都起了很大的反响,你老郁可知道?”

“怎么不知道?我们留学生如果能为拯救祖国出点微薄之力也是好的。有时真恨不得立即投笔从戎。只可恨中国几个军阀,各不自量,老是火并,如此下去,终有一天要亡国的!”

“还有,你知道,中国现在正提倡白话文,我们何不也写一点东西?

我们都算是会写一写的。中国有哪能一类刊物可以发表东西?”

“不外是《新青年》、《时事报·学灯》、《东方杂志》,老张,我们也试试吧!”

从岚山下来,一轮红日正在西坠,他们一直到了火车站,互相道别,表示要多多通信,然后分了手。

四月间,郁达夫又一次重访蓝亭,与服部担风先生相交甚欢,不外乎是诗赋往来,郁达夫很珍惜这一份情谊。像汉学家担风先生那样对中国怀有强烈感情的日本人也许已不多见。何况那时郁达夫确实烦恼不少,五月初,全体留学生集体抗议段祺瑞政府的卖国军事协定,发动了总罢课,五月十二日,留日学生罢课归国去北京请愿。郁达夫虽然也十分支持归国,响应停学,怎奈手头经济拮据,身体不好,官费停发,苦不堪言,只得在六月间离校到东京去佣工维持生计,不好的是他身体力行,还是得不偿失。

困难,穷愁!郁达夫的心里充满了愁苦,他读《哀江南赋》,想起杜甫的诗史,想起田横五百士。社会家国真不太平,他痛恨当局,为什么他们为了一己之私,总没有希望天下太平的良心呢?他真希望遁世,做和尚或者做道士去,或者如屈原沉江,陈天华蹈海一样,唤醒民众,抗议军阀割据,可是,那样做完全没有用!

他给张资平寄去了信,那就是曾刊于《新爱知新闻》的《客感寄某两首》:

五月梅黄雨不晴,

江南诗赋老兰成。

陶潜痛哭谈燕侠,

庄舄哀歌激楚声。

半席而今无我份,

百年何目果晏清。

问他击鼓鸣钟者,

可有丹心翼太平?

一夜秋风蕙兰折,

残星孤馆梦难成。

敢随杜甫憎时命,

欲向田横放厥声。

亦有宏材难致用,

可怜浊水不曾清。

明朝倘赴江头死,

此意烦君告屈平。

他的未婚妻孙荃从故乡屡次来信询问达夫,她对自己未来的夫婿真是十分的关心了。长兄曼陀从报纸上读到日本留学生归国的消息,也写信前来问讯,郁达夫分别回了他们的书信,只是苦语连篇,恨海难填。惹得海内的妻子、兄嫂不知如何是好。兰坡是字字血泪,只希望达夫保重身体;可长兄来信了,抱怨小弟,勿作苦语,他也不知如何来劝告他,只希望他勉力为之。

他的泪水只能往肚子里流,谁能理解这个愁苦的海外赤子之心呢?

换一句话说,他常常这样想,他现在是见弃于家国,见弃于亲人。在他身上出现多重的人格:特别的对于日本人,在名古屋,他知道,服部担风和他的一批门生、诗友,他们对郁达夫怀着一种友爱,甚至敬仰的态度,这是一批高雅的人,他发现日本人非常友好,并不可恨!但他也知道,有一批庸俗、无识的日本人官员、市民、青年,由于日本对华战争的胜利,头脑发烧,从心底里轻蔑中国人,这种人很可恨。郁达夫不知道,他的那一腔穷愁潦倒的腔调使人非常难堪。他在生活中更多的是怀旧、做诗、喝酒,一个人堕落向痛苦的深渊。他并不懂得,心情的不快只有瘦损了自己的身体!

归国请愿的学生,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终于不得要领,不了了之。一些留学生只等于回了一次家乡,后来陆续返回日本开学了,恢复了官费,郁达夫也轻轻地喘了一口气。

那一年的七月中,郁达夫在《新青年》上读到一篇小说,使他非常兴奋,那是鲁迅的《狂人日记》。那种反对封建礼教,反对吃人,救救孩子的呼喊,是怎样地震动这海外赤子的心!郁达夫对得到的那一册《新青年》爱不释手。心中引起共鸣。那一册《新青年》中有周作人的译文谢芳野子的《贞操论》、胡适的《短篇小说论》、陈独秀的《有鬼论质疑》、周作人的《读武者小路君所作一个青年的梦》、李大钊《新约·旧约》、蔡元培的《读(大学改制之商榷)》、钱玄同刘半农的《随想录》,还有鲁迅的新诗《梦》、《爱之神》、《桃花》、刘半农的新诗《卖萝卜》《三月廿四夜听雨》、俞平伯的《春水》等。郁达夫早已从有关的地方看到以前的《新青年》,对胡适、周作人、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钱玄同、刘半农一批新文学提倡者的文学,从内心感到极大的兴趣。他感觉到这是新文学的弄潮儿,那里同时是一股反封建大潮。但是像《狂人日记》这样的文学还没有看到过。真所谓一见钟情了,他的心中不觉对这作者产生极深的印象。

那也许是一位极年轻的人写的吧,郁达夫心里升起要与之认识的愿望。

当然他们真正的认识还在四年以后。

一日上午,郁达夫在阅览室中读报,报纸上报道徐世昌将可能当选总统一职。而在广东的大元帅孙中山先生将不会承认徐氏的当选。从别一张报上,看到日军配合英美法德等十三国进攻西伯利亚,在东方战场边疆一役,日军死伤两百余人,郁达夫心中好不痛快。仿佛这几百个日本兵是他亲自宰割一样。日本军方如此咄咄逼人,应该有如此挫折。

下午,日本的一个友人吉田来找他,满心不悦,愁云满面,说自己三天后,就被送赴满州从军。日本军政府早就图谋分离我满洲与蒙古,从不把我东三省当做是中国的一部分。他们甚至把中国东北当做战场。

这一次因为中俄边界事紧,他们一方面在运动分离中国的外蒙,另一方面他们又充满杀机,屯重兵于中国东北。

郁达夫诅咒日本军国主义政权,他希望日军全军覆灭,但对日本友人的从军又心情沉重。

“不能不去吗?”

“不能不去,这是国家的命令。”吉田低头回答。

“你不知道现在中俄边界上战场上正吃紧,伤亡严重吗?”

“知道的,只是国家的命令只能服从。”

“那么,我能帮助你做什么呢?”

“给我谈谈中国吧。并且我知道你是诗人,送我两首诗,留作纪念。”

“好的。只是我希望你去中国满洲,好自为之。现在的中国谁不厌兵?”郁达夫挥笔写下两首诗:

也识燕然山铭壮,

其如民意厌谈兵。

劝君一战功成后,

早向胡天罢远征。

刁斗声中塞月凉,

黄沙千里断人肠。

君行倘向辽阳过,

为我陈诗吊战场。

吉田怀着失意的心情离开了郁达夫,可郁达夫内心也充满了不快。

自从日本大隈内阁以来是更加咄咄逼人、好战了。自从一八九四年中日战争以来,日本日益军国主义化,对俄宣战,对德宣战,老是战战战。

弱小的中国啊,还不知要受它的多少深重的迫害呢!

第三天,郁达夫亲自来到了吉田家,吉田家离校不太远,他们说好要送他从军去的。不过郁达夫不想送了,固然他是好朋友,可他从军的地方竟会是中国的东北,那是中国的地方啊。郁达夫眼睁睁看着好友去践踏中国的土地,说不出的伤感。而且如今生龙活虎的吉田会不会也像那些日本大兵一样,成为战争的炮灰呢?那吉田也是一腔心事。

郁达夫拿出事先写就的一绝赠与他,那是真正的别离诗:

马上河桥月上门,

秋风杨柳最销魂。

伤离我亦天涯客,

一样青山有泪痕。

他向吉田说明了他不能相送的意思,他太心伤。

他越来越关心国家大事了,现在中国是南北对峙,战争不断,兄弟同室操戈,却把祖国的大好河山拱手让与敌人。国中之国,城中有帝国主义的商埠租界,老大的中华帝国风雨飘摇,郁达夫徒叹奈何,他有时恨不得痛哭呼号,恨不得奋身上战场杀敌,恨不得有一个同志与之谈个痛快。

订婚已经一年,郁达夫潸然泪下,身体恹恹,给自己的未婚妻写信,写了一首《寄荃君》的诗:

芳草何时恨却休,

王孙乞食尚漂流。

去年今日曾想见,

红粉青山两欲愁。

我久计穷朱亥市,

君应望断绿珠楼。

生前料已无欢会,

早作刍梁地下谋。

他太悲观了!1918年10月,他肺病复发,大病一场。他牢骚满腹。他先后收到东京丁豫、蝶如的来信,又收到北京长兄、二兄的来信,也收到张资平的来信。可他的心情太恶劣,太不愉快。他到名古屋爱知病院,雇人料理,疗治一月有余。直到那年的11月,才在病后访问了服部担风先生,因为先生来了信,他非常想念这海外的留学生。那一次,郁达夫带来了大量的诗词,那大部分是自己病中所作,是歌咏诗人和自述诗,前已介绍,不再累赘。

不觉又是一年元旦,名古屋大雪纷飞,看那寄宿处旁边,一枝梅花昂然迎雪而开。玩了一天的雪景,回家做了一个好梦。那梦中的他一反常态,一反忧愁苦恼,异常快乐。梦见自己早已回到富春江边,家乡已是春光明媚,满山杜鹃,郁达夫看到了许多熟悉的脸孔,孙兰坡也满面春风,与他拉着手,走到富春江边,两人面带笑意,联诗吟句。半夜醒来方知是南柯一梦,一股高兴化作两行清泪,枕头边早已湿了半边。直到正月初四,他应担风先生之约,访担风先生与诗友们于蓝亭,同诗友们作诗联句,才凭空找回许多失落的快活。

到了那年的元宵佳节,郁达夫收到了兰坡孙荃的一封信,拆开一看,里面夹着四行诗:

笑不成欢独倚楼,

怀人望断海南州。

他年纵得封侯印,

难抵春闺一夜愁。

郁达夫泪水蒙蒙,心如刀割。“他年纵得封侯印,难抵春闺一夜愁”,谁说不是呢?他反复吟咏,口中喃喃。他的心中突然有一种负罪的感觉:

‘‘孙荃啊孙荃,是我有负你了!是我耽误了你的青春了!你饶赦了我罢。”他依其韵和了一首:

客里逢春懒上楼,

无端含泪去神州。

阿侬亦是多情者,

碧海青天为尔愁。

那年新春,名古屋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天气奇寒,郁达夫衣服本就不多,可心里却总是觉得暖融融的,未婚妻的诗与来信,使郁达夫充满了爱意,那种由诗及爱,使他心中的爱得到升华,他心中也常常想念他未婚的妻子。

大松旅社就坐落在名古屋的闹市中,因为郁达夫陪同浙江省的教育考察团,并且成了他们的义务翻译,所以他也住在这旅社中。最后一次担风访问郁达夫并送给他一幅梅花图也就在这里。名古屋市那时正面临最大的变化,它在数年之内由一个日本历史上没有什么名气的小城镇,一跃成为西部城市中的佼佼者,一个现代化的都市屹立在日本本岛的西部。它以它发达的交通,与日本的工业城市东京、大阪、神户、京都接近,独得天厚,在大正初年,这里的教育发展得飞快。

作为义务翻译,郁达夫穿着八高的校服,加上身体复原,又陪同家乡来的客人,的确是神采奕奕。每天进出大松,颇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