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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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风雨茅庐(23)

“沫若,也送我一首诗吧!”

郭沫若持笔稍停片刻,龙飞凤舞,一挥而成一首七绝:

十年前事今犹昨,

携手相期赴首阳。

此夕重逢如梦寐,

那堪国破又家亡!

郁达夫好感动,沫若赠诗充满激情!十年前事,历历在目。上海创造社草创时期,他们为了杂志的发行,不是曾经以孤竹君之二子伯夷叔齐自居吗?十年事宛如一场春梦!如今历历往事犹记,国破家亡在前,他们是决心共赴国难了!

小田岳夫,那些天天天陪着郁达夫。有一天,他对郁达夫说:

“在东京,你没有逛逛妓院吗?”

那本是十分平常的事。在东京,一个文人玩玩艺妓,嫖嫖女人,是非常正常和司空见惯的事。郁达夫知道,民初时期的中国留学生在此方面也比较随便,一部《留东外史》写尽了这方面的狎邪。在东京这个性开放的社会里,那是十分平凡的小事。

郁达夫可不是这样,他现在是一个好丈夫,忠于自己的妻子!年轻时他也有过这样的荒唐,虽然次数并不多!现在他是绝对不答应的,为了妻子他不能那样做,他仅仅笑笑说:

“不行啊,内人不答应……”

这未免使小田岳夫感到意外,人家不是说郁达夫生性浪漫吗?可事实上,达夫遵守诺言,与妻子成婚近十年来,他从不嫖妓。

为了欢迎郁达夫,除了改造社山本之外,还有日本中央公论社社长山岛中雄作主持的欢迎宴会,竹内好、武田泰淳为中心的中国文学研究会举办的欢迎宴会,东京诗人俱乐部、东京笔会举办的欢迎会,宴会、例会无一例外都请郁达夫、郭沫若参加……有一天,郁达夫还参加了金子光晴、古谷纲武、谷川彻三等人为他特设的便宴。郁达夫兴致很高,在那里喝酒。傍晚,作为答报,郁达夫在神田的大雅楼中国菜馆招饮谷川夫妇、金子夫妇。郁达夫那天特地过江户川邀请郭沫若一家,郭沫带来了他的两个儿子阿博与阿佛。那一天郭氏衣着随便,仅穿着件日本人的和服,乍一看去,沫若与日本人没有什么两样,而外面却没有日本人穿的披风,冬天季节北风劲吹,郁达夫怕郭沫若着凉,在一所洋货店看到一条骆驼绒围巾,立即掏钱买来给郭沫若披上。这使郭沫若非常感动,郭沫若在那一天的日记里称誉达夫的“义举”:“真是使我感激,想到了古人解衣推食之举。”郭沫若在日本的生活并不如意,对于一位侨居日本千叶的文人,又有那么多子女的人家来说,真可谓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他们双双谈论回国服务,对日本的未来充满忧虑。但他们也把日本朋友与那些政界人士区分开来。那一天晚上,他们在北京菜馆里等到了那两对日本朋友,那是一种祥和的气氛,具有中国特色,饭后品茶之时,郁达夫、郭沫若还为他们唱了几支流传于上海一带的中国歌曲,宾主尽欢。那种热闹惬意的联欢,使日本人为眼中的这一对中国朋友深受感动。

郁达夫在日本是繁忙的,访客之余,他还为日本《读卖新闻》写了《今日的中华文学》,介绍中国文学的动向,作家与作品,当然这些文章是一流的日本文写成的。文章推崇鲁迅,肯定左联,并且肯定上海为中心和文学杂志《文学》、《作家》、《中流》等,更谈到中国文学的方针,打倒帝国主义、抵抗侵略,提出今后文学是“国防文学”与“民族战争的大众文学”等,介绍中国文坛现状。

郁达夫访日期间,中国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就是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被蒋介石命令派往西北攻打红军的东北军统帅张学良将军、杨虎城将军,在民族危机日深的这千钧一发时刻,为了中华民族的利益,在这内战的前线西安毅然发动兵谏,逮捕扣押了正在西安督促张、杨进攻工农红军的蒋介石。张杨发动兵谏,打出抗日联共的旗号。西安事变其实是中国历史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张、杨乃是中华民族的两大功臣。内战中的中国以此为契机,十年内战你死我活的两党两军,最终结成了统一战线,促成了第二次国共合作。

郁达夫是从日本的报纸、电台上知道这一消息的。十二月十三日,日本朝野、通讯舆论大哗,认为中国立即联俄联共,中国在赤化。中华民族国家的统一,这正是日本朝野所不愿见到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最希望见到的正是中华民族的四分五裂、军阀混战、天灾人祸,他们正是这样做,分割我中华蚕食我国土。一九三六年的国际形势是一个战前的年头,德国、日本、意大利结盟,英国、法国等也在结盟。世界大战形势一触即发。而日本军方对中华民国的压力与日俱增,攻势是咄咄逼人……

郁达夫是中国最有良心的作家之一,他痛恨日本当局,热爱自己并不强大的国家,他欢迎着西安事变的到来。但他是了解中国的,中国是一个复杂的大国,历史的包袱太重太重,她不可能一下子达到日本人所想象的一致共产化,他深知八、九年来蒋介石政权的破坏性宣传,使有产者视共产主义如蛇蝎,国共的联合肯定是相当复杂的。作为一个作家,他太了解情况了,这正是中华民族民族主义的抬头,民族意识的高涨。他为日本的《大阪每日新闻》作了《日本朝野要重新看中国》的政治论文,就“西安事变”警告日本当局,对中国有重新认识的必要,不要抱有偏见,“日本向中国派遣驻军,只能激发中国人的猜忌,加深敌日恶感”,“日本大陆政策的侵略,只能产生中国人的危机感”,知道“日本是不并吞整个中国就不罢休的”。郁达夫在论文中说:“我认为……,抗日是军事行动,有日本的侵略,必有中国的抵抗。若侵略停止,抗日亦应停止……”郁达夫对日本驻军中国东北、华北、华东、华南,极为厌恶。

认为日本应与中国实行平等互利原则下的经济文化合作,对日本当局与舆论界提出尖锐的批评。

郁达夫在那一段时间,还走访了中华民国驻日公使许世英,为郭沫若开脱,还再与日本的政要会面,他提出自己的忠告,不要轻视整个中国和中国的知识阶层、中国民众。他是海鸥,从西安事变看出大规模的人民抗战即将到来,他好几次前往看望老朋友郭沫若,邀请沫若回国抗日,参加即将到来的民族大运动。他们在江户川边相约,郁达夫回到大陆后,一定向南京当局运动,让郭沫若名正言顺地回国。那几天,他在访客、游览之余,工作颇忙碌,为改造社写了《鲁迅的伟大》一文,称颂鲁迅,认为:“鲁迅的小说,比之中国几千年来所有这方面的杰作更高一筹,至于他的随笔杂感,更提供了前不见古人,而后人又绝对不能追随的风格。首先其特色为观察之深刻,谈锋之犀利,文笔之简洁,比喻之巧妙,又因其飘溢几分幽默的气氛,就难怪读者会感到一种即使喝毒酒也不怕死似的凄厉风味。”他更向日本人介绍:“要全面了解中国的民族精神,除了读《鲁迅全集》别无捷径。”他应邀在霞山会馆作题为《关于中国的现状》的演讲。他还准备前往东京演讲《中国旧诗的变迁》,但日本当局居然禁止这位友人的演讲,郁达夫非常气愤,在访问沫若家时,他谈起了此事。十六日晚,郁达夫应日本笔会的邀请,与郭沫若同去参加。会后,郁达夫还与郭沫若同去于立忱寓所,他表示将过京都,自神户坐船,访问台湾,然后回国。他们依依不舍,相约后会有期,握手告别。

十二月十七日,郁达夫在东京告别了日本文艺界的朋友武者小路、秋田雨雀、佐藤春夫、林英美子、新居格、小田岳夫等一行人,于十七日晚前往京都游览,游览了日本圣德太子的道场、奈良的法隆寺,午后,还去奈良拜访日本的名作家志贺直哉,志贺还赠送了达夫一册新作《万历奔绘》。京都本是郁达夫的旧游之地,在那里郁达夫见到了中国文学研究者小川环树,住在京都大学乐友会,在新京极去吃日本鳗饭,在祗园散步,经过花见小路,他回想起还在八高时前来京都游玩,一个人孤独寂寞来京都参拜清水寺的情景,在左阿弥吃饭,可至今人事皆非!他还游览了有名的岚山,岚山红叶如火,只是可惜他所最信赖的朋友鲁迅先生已经过去,未能践约同来,他不禁满怀唏嘘。

离别了日本!离别了京都!离别了,日本的朋友!离别了他的好友郭沫若!十二月十九日,他启程到宝岛台湾访问。

台湾,原来是祖国的宝岛,可如今成了日本帝国的殖民地,挣扎在日本当局的铁蹄之下!郁达夫踏上了曾经是祖国宝岛的台湾,加深了对日本当局的痛恨。日本当局、日本强盗,吞并我台湾,分裂我东北!

如今又虎视眈眈我大好河山,侵袭我华北、上海、山东。贪得无厌的小日本呀,是中国人民的灾难!郁达夫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郁达夫在台湾整整呆了一个星期,二十三日,在台湾铁道旅馆参加《新民报》举行的座谈会,郁达夫畅谈了中国文坛的国防文学提倡,民族意识的强化,和国防文学的目的,中国民族意识是政治统一的反映等等。他还应台湾《日日新闻》社之邀,进行了《中国文学的变迁》的演讲,谈到中日关系,他说:“中国和日本,应在社会上、精神上求得一致才是正道。”郁达夫心里十分痛苦,脚下的这块土地,在他出生的前一年还是中国的领土,就在他诞生的那一年竟沦为日本的殖民地!而在这里竟不能讲华语,书报统统用的是日文……

就在一九三六年的年底,郁达夫从台湾乘坐“福建丸”西渡到厦门,投宿“天仙旅社”。达夫的到来立即轰动了厦门的新闻界,厦门市的青年记者赵家欣在当天立即发了一篇访问记《郁达夫在厦门》,对这位文坛的前辈倍加推崇。厦门青年会闻风而动,在翌日立即邀请郁达夫作演讲,郁达夫也就在十二月三十一日的那一天下午在厦门青年会作题为《世界动态与中国》的演讲。

来到厦门,郁达夫知道,在鼓浪屿的日光岩住着高僧弘一法师。弘一大师的名声闻名遐迩,郁达夫当然知道,他是留日的老前辈,而且多才多艺,音乐诗歌、书法绘画,都有很高的造诣。郁达夫曾经拜访过多处大师驻锡的虎跑禅寺。他不能明白,这个在文艺方面可称一代泰斗的大师,何以一夜之间会遁入空门,成为禅宗的一代宗师。郁达夫是个俗家子弟,可他也有心灵感应,总想出家。当他受到挫折时,或者在仙山寺院中清游,爱彼山水,不时露出遁世的思想。但他毕竟是个俗人,迟迟下不了决心,牵累太重。弘一大师那时刚刚在日光岩闭门静修,很少见客。不管是官场人士,还是文人学者。他老了,而且清心寡欲,已不问世事。弘一大师对崛起于红尘文坛中的郁达夫也不甚了了。所知甚少,还是记者赵家欣到南普陀寺去找了释广洽大师。广洽大师倒是知道大名鼎鼎的郁达夫。由广洽大师向弘一大师通款,他们一齐去拜访弘一。

郁达夫就在日光岩的寺院里见到了苦行僧弘一大师,两人相见如故。郁达夫很健谈,何况他对弘一大师仰慕已久。从鲁迅、丰子恺、夏丐尊他们的口里,他对大师崇敬有加。谈话之间,郁达夫便有亦欲遁人空门的说法,可弘一大师不相信,他知道郁达夫完全是个红尘中人……

弘一大师很高兴,临行之前,送给郁达夫自著的《佛法导论》和《清凉歌集》、《临终讲义》等书,郁达夫很虔诚地领受了,他感受到对面是一个真正的大师,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三天后,他回到神州,写了一首七律寄给弘一大师,那诗当年曾发表于厦门的《星光日报》和杭州的《越风》上:

《丁丑春日,偕广洽法师等访高僧于日光岩下,蒙赠以(佛法导论>诸书,归福州后,续成长句却寄》

不似西泠遇骆丞,

南来有意访高僧。

远公说法无多语,

六祖传真只一灯。

学士清平弹别调,

道宗宏议薄飞升。

中年亦具逃禅意,

两事何周割未能。

郁达夫在厦门是受欢迎的,他在众人的簇拥下游览了鼓浪屿。作为省参议、著名作家,他堂皇地来到厦门市政府。市长专门为他举行了午宴,席间,他提议市政府将厦门大学前面的一条大道命名为“鲁迅路”。厦门的政要们也知道郁达夫除了写作外还能书善画,向郁达夫索要书画的人还真不少。郁达夫是来者不拒,记者赵家欣曾得到达夫所书的他自己的《青岛杂事诗》之一:

万斛涛头一岛青,

正因死士义田横。

而今刘豫称齐帝,

唱破家山饰太平。

他给一名政要的诗是:

晚日低霞绮,晴山远画眉。

青青河畔草,不是望乡时。

他没有忘记大敌当前,政治气压已越来越低,大有风雨在前的形势。释广洽与厦门大学的不少学生也纷纷请他作书,郁达夫一概答应了。他的赠书中一概体现了他对国家危机的高度重视,凭着一个作家的高度敏感,他知道中日战争在所难免,抗日战争不久爆发。日本财阀、政阀、军阀扩大侵华势所必然。郁达夫的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谈文字之间,在他的面前是时代的暴风骤雨!

§§§第五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直到民国廿六年元旦后五天,郁达夫方回到福州向福建省主席陈仪将军复命。这时整个中国的形势已经完全逆转,全国各界已是一片抗日呼声。“西安事变”之后,尽管两个主角为蒋介石软禁与外派“出洋考察”,可整个中国的政治毕竟已是别一种局面,国共实行了第二次合作,抗日救亡运动迅速高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