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风雨茅庐:郁达夫大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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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风雨茅庐(19)

正月十七日,与郑心南、陈世鸿、杨振声、刘参议等游福州名胜鼓山,在涌泉寺午膳。刘参议作东为晚宴,晚上回城。

正月十八日,买书若干。日本人办之汉文报《闽报》社长松永荣氏来访,告福州中村总领事欲与达夫一谈,告以明晚有约。中午大嚼南台之嘉宾酒楼,东道主——英华学校陈主任。访陈世鸿氏于闽侯县署,略谈日领事约会晤谈事,五时返寓。晚上,青年会王总干事招饮。几日来,会客至百人以上,头脑昏倦。

正月十九日侵晨早起,买《武夷山志》等才回寓,英华学校鹄候,同游仓前山。先由王校长导看华南文理学校,复由陈校长导看英华中学。

中午在陈校长家午膳。午后参观省立第四小学,小学儿童国语讲演竞赛会及惠儿院。晚上在田墩杨文畴氏家吃夜饭,系万国联青会之例会,饭后作一次演讲,畅谈至十一点回寓。

正月廿日,作复信若干。晚上在聚春园饮,遇日总领事中村丰一氏、驻闽陆军武官真方勋、大阪商船会社福州分社社长竹下二七等,大醉;又上《闽报》社社长松永荣氏家喝酒,回寓时已十二点后。

正月廿一日,十时前去福建学院,参观图书馆,复应邀访游闽江。

正月廿二日,上午戴笠倩人送贵妃酒来,与谈十点多钟,发雨农戴先生书,谢其送酒也。下午,陈世鸿氏、松永氏约于晚上乘舆访鼓山,作诗《夜偕陈世鸿氏、松永氏宿鼓山》。中午作《编者言》一篇欲以航空信寄出,因有人请吃饭,不果。

正月廿三日,二时起床拈香礼佛,以求运气,八时下山,因下午还须去青年会讲演。到寓后来访者三十余人。到三时去影戏场讲演《中国新文学的展望》,听众千余人,水泄不通,又有求签名者,应付到晚上始毕。晚饭后又电政局某来,坐至十一点始去……

来人、来访、来谈、来约吃饭,来信、来求签名、来求写条幅……没完没了!

郁达夫好烦恼,好疲劳!他不仅无法写作,连给妻子写信的时间都没有!看来福州与杭州的情况完全一样,同样有官吏,有教育家,有日本人,有戴笠的劳什子组长、队长,还有商会会长,乱七八糟的朋友,冒牌的风雅人物。请演讲的,请吃的。只有一点,郁达夫在福州少了妻子的监督,可以自由地喝酒。

他连静下心来看书的时间都没有,直到正月廿六日的日记本上还写着别人的来访,同去看日本须贺武官,“坐到十二点钟,同松永氏上日本馆子常盘吃饭,酒喝醉了……直斥日本人侵略的不该……”。

郁达夫好烦恼,他拼命地抑制自己,屡次订出创作计划,但还是不行,到处来信,有的是祝贺他当官的,以杭州来的最多,他不得不以大量的时间陪写,他仰天长叹!应酬太多太多。那实在是一件苦差事,有违初哀。他开始了逃避,希望避开那些俗物,从事写作。每天的来客依然不少,但他必须见缝插针,每天写作。

他开始想念杭州的妻子,虽然妻子喜欢社交,但她是绝不允许那么多的俗客来访的。她要尽可能保证丈夫的写作时间。他思念妻子,像与妻子初恋的心情一样。但妻子表示要来福州,郁达夫因为不能安心写作有几分讨厌,虽然有了固定的收入,但他对这种包围太厌恶了。他甚至打算打道回府,他写信给爱妻,叫她暂缓来福州。

郁达夫深受名声之累!名声太累人,他原是一个自由撰稿人,在那十多年的工作中,已赢得不朽的名声。即使是偏远的东海之滨的八闽山水中的人们,特别是那些文化人,又有几个人没有听说过郁达夫是活跃于上海、北京、广州、杭州文坛的文学大师呢?如今这位不受约束的左翼文人,居然接受陈公洽主席省府参议之聘,显然是到福建做官了。

上海、杭州的小报都立即登载了郁达夫到福建做官的特快特大新闻。

而这福州的自然有更多的名流认为郁达夫为五斗米而折腰,在南闽做官,郁达夫的身边自然充斥了大量的官员、名流、政要,希望进入那一张“风雅”的网。

其实,郁达夫的福建省之行给郁达夫带来严重的损害。上海文坛已传遍郁达夫退出文坛在福建为官的信息。即使是与郁达夫最好的朋友鲁迅先生也是一脸无奈,以为郁达夫已丢弃文坛,当他在会见美国友人斯诺时,声明郁达夫已经离开左翼文坛,而前往福州为官。杭州的王映霞是坚决否认郁达夫已经做官的。而郁达夫也一再在他的演讲与他做的文章《高楼小说》中否认自己已经做官。对报刊与外人的叙说,郁达夫非常反感,那个“官”字,大抵是贬义的,在有些人的口里传出还是有些阴损的,他在为自己辨解。他在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九日《高楼小说》第一章中写道:

因为人已到了福州,而这里的当局又发表了一道委某某为参议的命令,于是乎上海的各小报就有了材料了。有些说某人做了官;有些说某某人否认做官;更有些说,某某人可惜得很,竟把文学家的头衔卖去了,还只卖了两百元一月的小官薪——这个三百一月的官俸也不知哪能一个给批出来,连据说做了官的我自己,也莫明土地堂(且学一学小报作家和大笔吧!)在这里——总之是“耶稣自有理”,“公婆各有理”,他要说他们不对,他们倒也写得像煞有介事,连人上车前和老婆在房里闲谈的一幕都被揭发出来了;你若说他们是对呢,那天下是非黑白,简直要颠倒了……现在即说做了官,那借这官字做一篇小文章……我且从官字来立说吧!

按官犹事也,做官若只指做事,那做官当然是没有什么。又官谓各当其无差错也,那不管是从前我在上海、杭州做些什么,原是与官不官无甚关系的。可是细味各小报与报尾的许多言论,似乎他们都不把官字解释得那么古奥。大约做官可以发财,可以摆官架子,可以打官话,可以指使小官敲剥百姓,可以杀人放火,可以……,才是他们所谓官字。若说做官是百事百可以的话,那我倒也很想做一下他们心中的官,来对他们作一下威势看看;但这事实上不能成立,已经在他们讥讽我的文字的洪流上可以证明了。所以这一次说我做了官,终究是无异于他们自己证实了他们的不对。并且从这一点也可以推想到从前他们所加于我的许多头衔,究竟是怎么样的内容。他们曾经说我是颓废派的代表,说我是醇酒妇人、鸦片麻雀、无恶不作的文人。

事实上,他在第二天三月一日在青年学习研究会上演讲《青年的出路与做人》里面也对这做官二字作了详尽的剖析,回击了上海各报骂他“写文章没有出路,吃不饱饭,就跑到福建来‘做官’了,像煞有介事的。在过去一般社会上的人就加一个专门名词在我身上——叫作浪漫派、颓废作家——,在最近,上海、南京、浙江的报纸,像开玩笑般说我做官了”。“可惜以前贪官污吏和‘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这一类官太多,所以把做官二字弄得不好听了,现在的官只变作升官发财、贪官污吏之官。”

郁达夫的辩解是无力的,他还得与名流们周旋,写字、吃请、演讲、游玩,无法摆脱自己。但他毕竟是一个真正的作家,他还担负着一些杂志的编辑之责,也有交稿,要抽空写作,开始写作《闽游日记》、《闽游滴沥》散文系列,并开始写杂文《高楼小说》。他还得写出演讲稿。达夫到福州的头一个月,居然应邀作了六次演讲,忙得不亦乐乎。

妻子王映霞数次来信,她想来到丈夫身边,分别才一月,妻子希望与他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作为一位年轻的妇女,她当然不愿意只是围着孩子转。她写来意味深长的信,要马上来福建。郁达夫心中十分吃惊,他早已发觉这里的形势与在杭州没有什么两样,成天处于被包围中,不能创作。他只想适当的时候辞职返浙,但苦于来闽时间不长,无从谈起,为此他还苦恼了整整一夜,不快了整整半天,立即打了一个电报,反对她南来福州。直到第二天王映霞拍来“不来了”的电报才略略放心。福建财政拮据,二、三月的工资已经开不出来了,实在难以承受爱妻往返闽浙之需呢。据说闽省的四、五月财政更为拮据,所谓百废待举是也。

多事之秋!郁达夫获悉上海的左联已经自行解散了,虽然他早已解脱了那个团体,但心里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知道鲁迅先生一定难过,可远隔浙闽山水,一是公务在身,已离不开,二是那么远,一下子不能脱身到上海去。更有三月中,日本的大将松井石根前来福州,郁达夫对这个敌国大将来闽也同样反感,但必须出席作陪,陪同的不仅有闽省的政要,日本的驻闽领事馆文武官员。郁达夫应邀作陪并一连与之长谈,他对日本当局的压迫中国大大不以为然,他觉得松井石根将军还是一个理智的人,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正是面前这个谈吐文雅的敌酋,在一年多以后的中日战争中,特别是那一次进攻中国首府南京的血腥大屠杀中,松井成了个杀人魔王!在那黑色的一月中,中国南京的三十万军民惨遭屠杀,成了枉死的冤魂,古城南京成为日月无光的人间地狱,血流成河……那是后来永远成为日本历史上的耻辱的南京大屠杀……

郁达夫只觉得一切都是空洞,人生苦短,可时光却是一寸寸、一尺尺地无缘无故地磨去,他只能叹息。闽省的交通不便,与江浙相比,恍若隔世。虽然福建的文化同人,屡屡与达夫往来,研究文学,但觉得福州与上海、北平、杭州的文化相差甚大。三月初,《南方日报》吴社长邀约《闽报》、《华报》等新闻同人在“乐天泉”举行宴会,席间同人说起中日战争一触即发,都为国事忧心忡忡,黯伤时事,郁达夫在席间赋诗两首,以赠两报同人,表达了自己心中的苦楚:

赠《闽报》同人

大醉三千日,

微吟又十年。

只愁亡国后,

营墓更无田。

赠《华报》同人

闽中风雅赖扶持,

气节应为弱者师。

万一国破家亡后,

对花洒泪岂成诗。

冥冥之中,有神灵昭示;此时此际的郁达夫又如何能料想得到八、九年后自己正是应了这样一条谶语!落了这么一个下场!

郁达夫正是这一段时间开始了他新的写作。这一段时间全国的文坛全面处于低潮,文化创作处于暴风雨前的现状。郁达夫此时的创作大都只能是小块文章。工作之中,郁达夫向来认真,不能草草。工作之余,他在坚持写,硬写。写下了《闽中的风雅》,那是优美的散文,写下了《闽中滴沥》六篇,《高楼小说》杂感十多则。《闽游滴沥》都是记游之作,写游鼓山、游涌泉、游灵源洞、游鼓岭、白云洞、游屏山、于山、乌山,那都是福州附近的名胜……

直到四月中旬,郁达夫再一次接到妻子的来信,方知道杭州的“风雨茅庐”草地已经铺好,周围的树木也已栽就,工程全部竣工了。但工程浩大,已化去大洋一万六千之数,现在还欠款五六千元之多。郁达夫好忧虑。信中还说,十来天后,就打算搬入新居,如果郁达夫走得开,请他一定回杭州一趟。郁达夫能不回去吗?他匆匆回了一封信,想回家了。

游闽三个月,郁达夫极不满意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对官场厌烦了,他想回杭州,经上海,已是晚春时分了。他得归游钱塘西湖,搬迁他的“风雨茅庐”,陈公洽主席南巡未归,郁达夫趁主席归来之前告了五日假,归游杭州。

归心似箭!郁达夫在四月底归航,踏上三北公司的轮船,他想念他的妻子,想念他的儿子,想念他的杭州。两个通宵后,他在四月卅日的侵晨抵沪,才到中午十二时,他已在沪杭的火车上了。

春光是美好的,郁达夫的心是灰暗的。这一九三六年的年头更是乱糟糟的了。他刚刚跳上上海的码头,就遇到海关关员上船检查。这本乡本土的也要检查么?他好奇怪,哦,原来是“反走私”的。郁达夫不禁大发感慨,郁达夫还匆匆地路过上海的四马路的书业市场,走访了几位住得不远的朋友,才晓得最近当局在各地苛严查禁刊物。有这样的海关,对外不检查外国人,却在有力地对付中国人!怪不得码头上令人生厌的一幕了。现在的出版界,万象凋零,没有一丝活气,一片万马齐喑的景象!上海的文化界,检查最严,文人潜踪。郁达夫虽是个匆匆的过客,可看到上海也就是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

暮色苍茫中,郁达夫经过近五个小时的火车摇摆才到达杭州的城站,他一眼就看到他思念的妻子、儿子在城站迎接他,在淡淡的灯光中,三月不见心里竟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的感觉,儿子妻子,那种爱是刻骨铭心的!一下车,他立即拥上他们,回到家中……

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郁达夫回到家中后,他夤夜去看他的“风雨茅庐”,为了这“风雨茅庐”,他已经牺牲太多太多,从打算到现在的完工,竟经历了一年半的时间。郁达夫本是个不相信命运的人,可为了以后,他们宁信其有,他曾请来了杭州最好的地理宗师郭相经先生,踏堪动土都是按照《地理正宗》一类的格局动工与落成的。因为建房,他们不得不借款度日,因为欠款,他不得不去落后的福建谋生求职,他失去的太多太多……